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新人生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内容简介 某日,名为奥斯曼的工学院学生读了一本奇特的书,遭受强烈震撼,断然告别过去熟悉的生活。他爱上个性独特的神秘美女嘉娜,又目睹情敌遭人刺杀。种种意外让他决定抛弃原有身份,追随书中指引,踏上追寻新世界的新人生的旅程。 一连串的车祸,叔叔身后留下的秘密线索,对爱情的迷惘,一款名为新人生的奶糖,如同几道平行线带领他直达事实底端。但到头来,当奥斯曼亲身经历所谓的新人生,抽丝剥茧探究出这本书的真相,宁静的旧日生活,却开始向他召唤。 中文版序言 奥罕·帕慕克 在我所有的小说中,都有一场东方与西方的交会。当然,在做出此种声明的同时,我很清楚所谓的东方和西方,其实皆为文化的概念;也就是说,它们都是想像的产物。尽管如此,无论两者的想像成分有多少,东方和西方毕竟仍是事实。我所指的,并不单纯只是我们在地图上所见的地理事实,而是它们影响我们生活的文化事实。东方与西方蕴含深邃而独特的传统,决定了人们的智慧思想、感知能力及生活方式。对我的家庭和我而言,置身于伊斯坦堡中心,这些传统从来就不是单纯的,总是混杂的。东方与西方的交会,并非如人们以为的是透过战争,相反地,一直以来,它都是发生在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中,透过物品、故事、艺术、人的热情与梦想进行。我喜欢描述人们生活中此种互动的痕迹。在当中,我看见东方与西方寻求互相了解、互相争战,或是彼此融合妥协;我看见人们的灵魂在这两种传统的影响下受到撼动或改变。这让我深受感动,就如同沉醉于爱情的初始、凝望着自然美景,或是浸淫于历史的美好点滴。如今我的书在中文世界出版,意味着它们将能被众多西方以外、承继了伟大丰富传统的人民所阅读。中文的读者们,相信也能了解并喜爱我书中的角色、体会他们的深情挚爱、看见他们的周遭景色,并且与他们一起幻想往昔。你们将再次让我领会到,小说的艺术绝不仅是欧洲的概念。透过“小说”这个西方的产物来表达全世界的人性,对于土耳其和中文的读者及作家而言,皆是一项充满挑战的艰巨任务。 1 即使听了相同的故事,每个人的体验,也都大为不同。 ——诺瓦利斯[1] 某天,我读了一本书,我的一生从此改变。即使才展开第一页,它的强烈冲击仍深深打动了我。书本搁在书桌上,我就坐在桌前读它,但察觉自己的躯壳脱离了,从座椅上被抽离开来。尽管感觉自个儿已经分裂,我整个人仍完好如常。这本书不仅对我的灵魂起了作用,对我的各方面部产生影响。这股强大的力量从书页中冲出一道强光,照亮了我的脸庞。那炙热的白光,眩惑了我的思维,却也令我的心智豁然开朗。身处此等亮光中,我或许得以重铸自我,也可能迷失方向;在这道光线中,我已然领受到以往不曾察知的影子,并展开双臂拥抱它。我坐在桌旁翻着书页,不太明白自己所读为何,但随着书本一页翻过一页,读着书上的文字,我的人生亦随之改变。对于降临在眼前的每一桩事物,我可以说毫无心理准备,觉得旁徨无助。因此,过了半晌,我本能地转开脸,仿佛想保护自己,免得受书中澎湃而出的力量波及。我惊惧地发现,自己开始意识到,周遭的世界正经历彻头彻尾的转变。一种从来不曾体会的孤寂突然降临——仿佛我被困在一处人生地不熟、对当地语言及风土民情一无所知的乡村。 纵然那份寂寥感令我备觉无助,但我更热切地把全副精神集中在书上。除了那本书,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把该采取的步骤、该相信的真理或该观察的事物,一一对我揭示;它更引领我,身处在新的国度中,我的人生道路之所从。我继续读下去,一张张翻着书页,彷佛正在读一本能够指引我穿过陌生蛮荒之地的旅行指南。我感觉到自己像是在说,帮帮我吧,帮助我即使遭逢不幸,也能安全、毫发无伤地找到新人生。但我知道,这个新的人生是建构在这本旅游导引的字里行间。我逐字读着,试图找到该走的路;但我同时也想像着,那让我惊异、必然令我迷途的一层层惊奇。 那本躺在我桌上的书,散发的光芒反射在我脸上,但它似乎和屋内其他我熟悉的东西没有两样。当我以欢喜及惊叹的心情接受眼前新世界中一个新人生的可能性,我明白,这本激烈改变自己人生的书,事实上非常平凡。我的心逐渐打开它的门与窗,踏入书中承诺的神奇新世界,而我似乎忆起了引导自己与它结缘的偶然机遇。然而,这份记忆不过就是一个粗浅的影像,甚至没能在我的意识深处留下印记。随着我继续翻动书页,某种程度的惧怕,某种念头,加速在我脑中成形:书中揭露的新世界十分陌生、古怪,这个景象令我惊愕,为了避免自己深陷这个世界不可自拔,我急着想感受任何与“当下”有关的事物。 万一我把视线离开那本书向上望,看着我的房间、我的衣橱、床铺,或把眼光掠向窗外,却发现已不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那该怎么办?恐惧占据了我的心房。 时间一分一秒随着翻动的书页流逝,远方有火车经过。我听见母亲出门又回来;我倾听这个城市日复一日的喧哗,聆听街上卖优格小贩铃铛的叮咚声,还有汽车引擎声,倾听所有熟悉的声音,仿佛认真听着充满异国风情的音调。一开始我以为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但原来是女孩们在跳绳。我以为将开始放晴,雨水又啪嗒啪嗒打在我的窗上。我翻下一页,再一页,一页页读下去;我看见光线从另一个人生的入口渗入;我看见自己所知与不知;我看见自己的人生,看见自己将来会走的人生道路……。 随着指尖翻阅的书页渐增,那个我从来无法想像或不能感知的世界,更加渗入我的身体,盘踞我的灵魂。从前我已知或思量的事,如今都成为鸡毛蒜皮小事;过去我无法意识的一切,却从它们的藏匿处一个个现身,对我传送讯息。如果有人要我形容它们,仍继续读下去的我,看样子也无法给予明确的解答。我知道自己正缓慢迈向一条永远无法回返的路,也明白过去挑起我兴致与好奇心的事物,已经被我抛在身后;对于眼前这个天地万物都值得关注的新世界,我则既兴奋又欣喜。当这个新世界中的丰饶、多样性与可能的复杂性转为某种恐惧,我全身颤抖,双腿兴奋晃动。 在那道从书中猛冲而出、映照在我脸上的光束中,我惊恐地看见寒酸的房间、发狂乱闯的巴士、被雨淋湿的人们、模糊的字母、破败的城镇、失落的生命,以及幽灵。其中还有一场旅程,永远都关乎一场旅程。我看见某个目光一路追随着我,它总是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出现,却又消失;因为它是那么难以捉摸,反而让人更想追寻它。那道注视的目光温柔和蔼,没有愧意,没有指责……我多么想成为那眼神,我多么想置身能被那种目光看照的世界。因为渴望太深,我几乎相信自己身处那个世界。但我甚至不需要说服自己:事实上,我存在于那里。因为我存在那里,当然,这本书一定与我有关。有人已经看透我的想法,并把它付诸文字。 我因此了解,书中的文字与其意义,必然也和一般书籍相异。一开始我就明白,那本书是特别为我而写:并非因为书中洋溢着深入我心的惊人词句和华丽词藻,而是我隐约认为,书的主角是我。我捉摸不出自己为何要顺从这份感觉,但是或许我知道自己只能屈服其下,才能由此参透充斥书中的谋杀、意外、死亡与失落的讯号。 因此,当我读着那本书,想法跟着改观,那本书也随我的想法变换。我昏花的双眼,已无法分辨那本书里的世界与存在于世界上的那本书,其间有何差异。这就好像一个非凡世界里充满所有色彩和事物,把它们全部包罗入文字,组成了那本书;我能带着欢欣的心情阅读它,脑袋生出许多奇思妙想。我开始理解,书中的每个部分先是对我低语,接着又重重打击我,最后无情地压迫我,置身我的灵魂深处。那本书找寻到遗失多年、早已尘封的宝藏,并让它重见天日,我觉得自己可以把所读占为己有。读到书末某处,我想说,我的想法与它不谋而合。而到书近尾声,完全折服于那本书描述的世界之后,我真切地在黎明前的微光中,看见死亡以光芒万丈的天使形像现身。我见证了自己的死亡。 我突然明白,我的人生远超过自己的认知。虽然依旧无法厘清那本书对我房间或街道上等周遭俗世事物的解读,我却不再害怕。再也看不到那本书,才是当时唯一令我惊怖的事。我捧着那本书,嗅着书中冉冉浮现的油墨与纸香,仿佛回到童年时期从头到尾看完一本漫画书时会做的那样,连书的味道闻起来也没变。 我站起身,像小时候那样把前额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望向窗外的街道。五个小时前,也就是中午过后不久,我刚把书摆上桌开始阅读,一辆卡车停在对街(现在已经驶离了);一户人家搬进对面空置的公寓,附镜子的衣柜、笨重的桌子、置物台、盒子、台灯……一件件从卡车上搬下。由于新屋的窗帘没有拉下,借着一只点亮室内的无罩灯泡,我看见那对中年父母、年纪跟我相仿的儿子,还有他们的女儿;他们在电视前享用晚餐。女孩的头发是淡棕色的,电视萤幕闪着绿光。 我对新邻居注视了半晌。我喜欢看着他们,或许因为对我而言他们是陌生人,或许因为凝视他们给了我安全感。我并不希望原本熟悉的世界全盘翻转,彻头彻尾改变,但心里明白我的房间已不再是原来的房间;街道今非昔比;朋友们不再如昨,连母亲亦不复原貌。这些改变在暗示某种我无以名之的敌意、恐惧和威胁。我离开窗台几步,但没再去翻动那本躺在桌上诱惑着我的书。那个引领我人生偏离正轨的物体,就在我的身后,好整以暇。无论如何背向它、抗拒它,一切已经在书页中衍生展开,我将走上那条路,再也拖延不了了。 硬生生被切断与过去人生的联系,那一刻真令人不寒而栗。我也像许多因为灾祸而无法挽回过去的人一样,假想人生终将回复原貌,企图安慰自己,降临身上的并非平常可怕的事,而是意外或大灾难。但身后这本书的存在,却明明白白告诉我,我甚至无法想像自己的人生会再回到从前。 我离开房间时,母亲喊我吃晚饭;我坐下来,仿佛对新环境不够熟稔,试着要说几句话。电视开着,我们面前是一盘盘煨马铃薯和碎肉、凉拌的炖韭菜、青蔬沙拉及苹果。母亲提起刚搬到对街的邻居,讲到我乖乖在家坐了大半天,整个下午都认真做功课,提到她上街购物、豪雨、电视晚间新闻和播报员。我爱母亲;她是一个温柔、优雅、富同情心的美丽女士,想到自己读了一本让我就此远离她的天地的书,我感到内疚。 我推想,如果那本书是为每个人而写,那么人世间的生活可能不会再以如此缓慢悠然的步调前进。但换个角度,这位理性的工科学生也就不会认定那本书是特别为他所写。然而,若它并非针对我一个人而写,外面的世界为何还是与过去相同?我甚至害怕去想,那本书或许是一个单独为我打造的谜团。后来,母亲洗碗时我想帮忙,因为碰触她或许能让我从那个我投射自身的世界中,回到现实。 “甭费心,亲爱的,”她说:“我来就好。” 我看了一会儿电视。或许我能进入那个世界,不然就一脚踹进萤幕里。但这是我们家的电视,这部电视像某种照明设备,是家家户户的神祇。我穿上外套和外出鞋。 “我要出门。”我说。 “你几点回来?”母亲问:“要我等门吗?” “不用,不然你又要看电视看到睡着。” “你房间的灯关了没?” 我跨出门外,迈向生活了二十二年的童年领地。我走在街上,仿佛踏在某个奇怪国度的危险地带。十二月潮湿的空气微风般轻触我的脸庞,让我觉得,或许我已经穿过了旧有的世界,透入早已跨进的新世界;我想,应该快点穿过这些建构我人生的街道。我觉得自己好像开始飞奔。 我沿着没有路灯的人行道快步行走,闪开笨重的垃圾桶、泥洼,看着新的世界随着跨出的步伐渐渐成形。我从小就熟知的法国梧桐和白杨树依然是相同的法国梧桐和白杨树,但它们与我的强烈联系及记忆都已经被剥夺了。我端详着这几株枯槁的树木,望着熟悉的两层楼房,以及那幢污秽的公寓建筑。从它还是灰泥坑开始,我就一路看着它,看它从架起屋顶到砌上砖瓦,到后来新玩伴搬进去,我们在这块地上一起玩耍。但这些过去的影像,并非生命中无法抹灭的片段,反而是我不记得曾拍过的相片:我认出那些暗影、点着灯的窗头,以及园中的树,还有入口处的文字,而这些我认得的物体却不能触动我的情感。我原有的世界就在四周,在对街,在这里,那里,到处都是;它是熟悉不过的杂货店窗户,是伊伦库伊车站广场的街灯,是果菜商那台还在烘焙面包与水果塔的烤箱。我的旧世界在手推车里,在那间叫作“人生”的糕饼铺中,在破烂的卡车、帆布,在人们一张张疲惫朦胧的脸上。我让那本书偷偷进驻心田,仿佛它是罪恶的化身。面对在城里夜灯下温柔闪烁的各种旧世界回忆,我硬下心肠抗拒。我想逃离这些熟悉的街道,想要抛开被雨水打湿的树木透出的悲伤气氛;我想远离反射在柏油路与雨水坑中、明晃晃高挂的杂货商及肉店的招牌和广告字体。一阵微风吹起,打落树上的小水滴,耳畔轰然作响。我作出结论,那本书一定是授予我的谜团。恐惧紧紧抓住了我,我想和别人说说话。 我在车站广场走向青年咖啡馆,一些邻居好友晚上还是会在那里碰头,打打牌,看足球,或只是过去晃晃。我于大学认识、在他老爸鞋店帮忙的朋友,还有另一个踢业余足球的邻居,坐在后头的桌子旁,正在电视萤幕闪烁的黑白光线照耀下聊天。他们面前有一份被太多人翻烂而四分五裂的报纸、两杯茶、香烟,还有从杂货店买来偷藏在一张椅子上的啤酒。我需要与人长谈,可能要谈好几个小时,但没过多久我便知道,不能找这两位仁兄。忧伤攫住了我,有一瞬间,泪水涌进眼里,但我傲慢地打起精神思索:我只会把自己的灵魂赤裸裸地展示给经过严格挑选、已经身在那本书的世界的人看。 因此,我才会差点相信已经完全掌握自己的未来;但我也明白,目前掌控我的,就是那本书。它不但像秘密或罪孽般渗入我的体内,也把我引入某种无言的梦境。置身这些沉默的同类之中,我要上哪儿找能够说话的人?我要在哪里,才能找到那个与我心灵对话的梦境?其他看过那本书的人,究竟在哪里?我要到哪里找他们? 我穿越铁轨走上暗巷,踩着卡在人行道缝隙中的枯黄秋叶。一种乐观的感受在体内强力涌现。但愿我能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快步走着,不要停下来。多希望我能踏上一段段旅程,那么就能够触及书中的世界。我心中那股新人生的光芒,在很远的地方,甚至存在于难以到达的境界,但我感受得到,只要持续前进,自己就离它更近。至少,我能把旧人生抛诸脑后。 当我抵达海边,惊异地发现海水竟然呈现沥青般的深黑色。为什么以前我没注意到,夜里的马尔马拉海[2]居然如此漆黑,如此冷然,又这么阴森残酷?这样的震撼,就像有人说着一种我初次听到的语言,尽管听不真切,在这短暂的宁静中,它仍透入那本诱惑我的书里。那一瞬间,我觉得这片温柔摇曳的水波,就像读那本书,内心感应到自身难以抚平的死亡时所现的闪光。下过,这种“大限已至”的感受,并非真正实际死去,反而是一种看到他人展开新人生的好奇与兴奋,让我生气勃勃。 我在沙滩上随处走着。孩提时代,我常和邻居孩子来这里,翻看海水冲刷沿岸后残留的东西——锡罐、塑胶球、瓶子、塑胶拖鞋、晒衣夹、电灯泡、塑胶娃娃——从这些宝物中找寻神奇护身符。有了这闪亮的新玩意儿,别人就无法看穿我们。受到那本书的启发,这一瞬间,我有了新的体认。现在,假如能够挖出并端详存在于我旧世界的任何东西,那么它们应该可以被转化为小朋友最爱找寻的神奇宝贝。同时我又非常困扰,感觉那本书把我隔绝于世界之外。我觉得漆黑的海面会突然上涨,把我拉入其中,吞噬我。我被焦虑包围,开始快步行走,并不是想藉由自己的每一步观察新世界渐渐成形的过程,而是想快点回到我的书房,与那本书独处。我的步行几乎变成奔跑,想像自己是由那本书散发的光芒所创造的人物。我的心情因而和缓下来。 父亲有个年纪相仿、同在国家铁路局工作多年、甚至晋升稽查员的好朋友,他在《铁路》杂志上为铁道迷写文章。除此之外,他还绘制儿童连环画册,出版一系列《儿童冒险故事周刊》。当时,我经常在下课后狂奔回家,只为了一头栽进“铁路人”雷夫奇叔叔送我的《彼得与伯提夫》或《卡莫游美国》等漫画书的世界,但这些童书总有一天会有结局。最后一页的“结束”大字,就像电影片尾一样,也是“The End”六个字母。我不但走到这个国度的出境口,而且不舍离去;更伤心的,是得知这神奇的王国只是雷夫奇叔叔信手捏造。 相反地,那本我想再读的书所有内容都是真的,所以我把它藏在心中,所以我飞奔而过的潮湿街道感觉并不真实,反而像是我被罚写的无聊作业。毕竟,似乎对我来说,那本书揭示了我存在的意义。 我穿越铁轨,再度绕过清真寺。差点跺进烂泥坑时,我跳开,脚下一滑,一跤摔倒,一边膝盖撞上泥泞的人行道。我立刻爬起身,打算上路。 “老天,孩子啊,你差点跌了个狗吃屎!”一个看见我摔倒的大胡子老头说:“有没有受伤?” “有,”我说:“我父亲昨天死了。我们今天埋了他,他是个大烂人;他酗酒,打我妈妈,还不要我们。这几年,我住在华伦巴格。” 华伦巴格!我是怎么搞的,怎么会想出这个小镇的名字?这老头可能被我的谎话骗了,但我立刻确信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只能不断对自己说:“不要怕!不要怕!书中的世界是真实的!”我无从知悉,到底是什么促使我说出这番话,是因为我编的谎言,还是那本书,或者是那老头茫然的神情?但是,我真的很害怕。 为什么呢? 我听说有些人读了一本书之后,整个人为之崩溃。我还读到一篇报导,有人在某个夜晚读了一本名为《哲学之基本原则》的书,他完全同意书中的见解,第二天便加入“无产阶级革命先遣部队”,才过三天就因为抢银行被捕,最后吃上十年牢饭。另外,我听说有些彻夜阅读《伊斯兰教与新信仰》或《背弃西化》这类书的人,马上放下声色犬马,皈依真主,坐在浸泡玫瑰香水的冰冷毯子上,坚毅地准备迎接尚未降临的五十年来生。我甚至遇到一个因为读了《爱让你自由》或《了解自我》这类标题的书籍而感动得不能自己的人,虽然这些人相信占星术,却都纯真地说:“一夜之间,这本书改变了我的人生!” 这本书带来的改变,在我脑中浮现可怖的景象,但下面的情节我甚至没想过:我害怕孤独。我怕自己这样的笨蛋最后非常可能做一些傻事,例如误解那本书、太过肤浅,或可能还不够浅薄、变得特立独行、在爱河中淹没;我也许知道那个世界的秘密但终其一生却可笑地对一点也没兴趣的人解说这个秘密的个中奥妙、身陷囹圄、被当成疯子、终于了解这世界比想像中更残酷,还有,没办法让美女爱上我。如果书的内容千真万确,如果人生就像我在书中读到的一样,如果书中的世界可能存在,那么你不可能理解,人们为何需要祈祷,为何人们在咖啡馆废话连篇、虚掷人生,为何大家晚上要坐在电视前而不是无聊致死。你也不能理解,为何人们不愿意把窗帘完全拉上,只为了一旦街上有什么好玩的事发生(比如一辆呼啸而过的汽车、一匹马的嘶鸣或一个酒鬼在街上洒泼),可以趁机偷看。 我弄不清究竟过了多久,才领悟到自己站在铁路人雷夫奇叔叔的住家前,透过虚掩的窗帘,抬头凝望他位于二楼的公寓。或许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然领会到这点,所以在跨入新人生的前夕,直觉地前来向他致意。我脑中浮现一个古怪的愿望,想把最后一次与父亲来这里拜访时看过的东西,看得更仔细些。鸟笼里的金丝雀、墙上的气压计、精心镶在相框里的火车照片、摆设甘露酒的橱柜、迷你火车车厢、一个银制糖果盘、车掌的打票机、陈列在柜子中央的铁路服务奖章,还有摆在柜子另一头的约四、五十本书,一只没用过的俄式茶壶放在书上,另外还有桌上的纸牌……透过半开的窗帘,我看见电视萤幕,而非电视“机”发出的闪光。 一股不知哪儿来的决心突然袭向我,激励我爬上环绕前院的那堵墙,从那里不但可以瞧见雷夫奇寡妻正在观赏的电视,还能看到她的头。她坐在亡夫的摇椅上,和我母亲一样,低头弓着双肩、以四十五度角对着电视;不同的是,我母亲一边编织一边看节目,而婶婶只顾着吞云吐雾。 父亲去年心脏病突发病逝,雷夫奇叔叔比他早一年离开人世,但雷夫奇叔叔并不是因为自然因素辞世。一天傍晚,前往咖啡馆的路上,他似乎受枪击而亡;凶手逍遥法外。有人说是桃色纠纷,但在父亲活着的最后一年,他根本不相信这种说法。雷夫奇夫妇膝下没有子女。 午夜过后,母亲早已入睡,我直挺挺地坐在桌旁,一点一滴,热情又全神贯注地凝神望着支在肘间的那本书。我不再把周遭的环境视为我认同的一切——附近和这城市已经熄灭的灯火;飘着哀愁、潮湿空旷的街头;卖小米汁[3]的小贩最后一次穿过巷弄的叫卖声;一对乌鸦生嫩的鸣叫;最后一班通勤列车驶离许久之后,货运火车在铁轨上发出的令人勉强忍受的隆隆声——我全部放弃了,把自己完全投入那本书涌现的亮光中。过去组成我生命与期望的一切——午餐、电影、同学、日报、汽水、足球赛、书桌、渡船、漂亮小妞、快乐的美梦、未来的情人、妻子、办公桌、清晨、早餐、巴士车票、微不足道的顾虑、没做完的统计作业、旧长裤、脸孔、睡衣、夜晚、用来自慰的杂志、我的香烟,甚至最忠于我、被遗忘却总是耐心以待的床铺——全部从我的脑海中溜走。我发现,自己身在一片灯火通明的土地上,茫然失措。 [1]Novalis,1772~1801,德国浪漫派诗人。——译者注,下同。 [2]Sea of Marmara,土耳其内海,亚洲和欧洲部分分界线的一段。 [3]boza,小米制成、略带黏稠状的白色饮料。 2 隔天,我恋爱了。爱,犹如那一道道从书中排山倒海涌至我脸上的光芒,对我昭告,我的人生已经偏离了原有的轨道多远。 早上一起床,我开始回想前一天碰到的每一件事,马上明白展现在眼前的那片新领域,不单单只是瞬间的幻想,而像我的身体和四肢一样真实。为了尽可能把陷入这痛苦新世界中的自己,从难以忍受的孤独里拯救出来,我必须去寻找与自己经历相同困境的人。 夜里下着雪,皑皑白雪堆满了窗台、人行道和屋顶。外面是令人颤栗的白光,桌上那本展开的书愈来愈薄,看起来比以往更无邪,让它更具不祥色彩。 即便如此,我还是一如往常和母亲吃早餐,尝着吐司的美味,快速翻阅《民族报》[1],瞄了一下吉拉尔·萨里克的专栏。仿佛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不同,我吃了一些起司,微笑看着母亲温婉的脸庞。茶杯、汤匙和茶壶的碰撞声,街上贩卖柑橘水果的叫卖声,都在告诉我“要相信自己过正常的日子”,不过我并不相信。当我踏出屋外,非常确定这个世界已经彻底改变,因为穿着过世父亲留下的温暖厚重外套,我一点也不觉得丢脸。 我步向车站,搭上火车,然后下车转搭渡轮,到卡拉廓伊跳下船:我推开人群冲上楼,搭公车到塔克辛广场;前往大学的路上,我短暂停驻,看着人行道上叫卖鲜花的吉普赛人。我要怎么相信,人生将一如以往继续下去?还是要忘记我曾经读过那本书?片刻间,未来的展望,似乎让人觉得恐怖到想逃跑。 在压力机械学的课堂上,我认真地抄下黑板上的图表、数据和公式。秃头的教授没写黑板时,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听着他柔和的声音。我真的在听吗?还是我只是和科技大学土木系那些爱玩的学生一样,假装在听而已?我不清楚。然而,过了一会儿,意识到熟悉的旧世界绝望得令人无法忍受时,我的心跳加速,头也开始晕眩,仿佛药物流遍周身血管;书中源源不绝的力量,慢慢顺着它的轨迹,从我的脖子扩散到全身,令我战栗。新世界已经消除所有存在的过去,并且将过去转换成现在。我所见、所接触的过去,都已经凄惨地被消灭殆尽。 两天前,我第一次看到这本书时,它是在一位建筑系女生的手上。当时她在楼下的福利社找她的钱包,不过因为手上还拿了其他东西,没有手可以伸进袋子里找出钱包。为了腾出一只手,她不得不把原本手上的那本书,暂放在我坐的那张桌子上;我只看了放在桌上的那本书一眼。一切就这么巧地改变了我的人生。那天下午回家的路上,我在路边书报摊一堆旧书、小册子、诗集、占卜书、罗曼史小说和令人情绪激昂的政论书中,看到那本书,买下了它。 中午的钟声响起,多数学生匆匆奔向楼梯,跑到自肋餐厅排队,我依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之后我一路晃过大楼,下楼走到福利社,再穿过中庭,在长廊上蹓跶,然后走进空教室。我从窗户望出去,看着对面公园堆满白雪的树,并在洗手间喝了点热水。我走来走去,在塔斯奇斯拉馆楼上楼下到处逛,都看不到那个女孩,但我一点也不担心。 午间休息过后,走廊变得更拥挤。我走遍建筑系的回廊,然后走进制图室。有人在桌子上玩丢铜板游戏;我在角落坐下,把散落的报纸整理好,开始阅报。我再度在回廊走了一趟,于楼梯间上上下下,听着大家大谈足球、政治和昨晚电视播了什么。我和一群人轻蔑地讨论电影女星怀孕的抉择,拿出香烟和打火机与他人分享。有人说了一个笑话,我聆听着;他们又抛砖引玉说了好几个,而我永远是在别人停下来问“有何反应”、“有没有看过某某”时,提供友善的回应。有时候我们没办法找到可以高谈阔论的伙伴、没办法发现可以向外望的窗口、没办法找到特别的地方走走,这时我会轻快地朝某个方向走去,仿佛心中有什么急如星火的事情待办。不过由于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如果发现自己站在图书馆的入口,或走上楼梯间,或是碰上一个跟我要根烟的人,我就会改变方向,走进人群,或停下来点烟。当我正打算看布告栏上新贴的公告,我的心开始怦怦跳,接着不再狂跳,而是变得无肋。那个我在她手上看过那本书的女孩,她就在那里,在人群中渐渐离我而去。不过她走得很慢,宛如在梦中漫步一般;不知为何,她似乎在向我招手。我神智混乱,不再是自己,只知道自己便这样尾随着她。 她穿着一身极浅但不是白色的洋装,色调近乎无色,所以我无法归类那个色彩。她走入楼梯间之前,我追上了她,近距离瞥了她一眼,她脸上的光采就像书中流泄出来的光芒一样强烈,但却非常温和。我身处这个世界,也活在新世界的起点。我注视着她散发的光芒愈久,就更加明白,我的心再也管不住自己。 我告诉她,我看过那本书。我告诉她,看到她手上拿那本书之后,我也读了那本书。我说,看那本书之前,我有自己的世界:但看了那本书之后,现在我有另一个世界。我说,我们必须谈一下,因为我非常孤独。 “我现在有课。”她说。 我的心漏跳了几拍。这个女孩也许猜到我心中的迷惘;她思索了一会儿。 “好吧,”她下定决心后说:“我们找间空教室谈谈吧。” 我们在二楼找到一间没人使用的教室。走进教室时,我的双腿抖得厉害。我不知道如何告诉她,我意识到那本书向我预示的世界;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我能感受那本书对我低语,它宛如打开潘朵拉的盒子般对我揭露秘密。女孩告诉我,她叫嘉娜,我告诉她我的名字。 “你为什么那么注意那本书?”她问。 我有一个想法,天使,因为你看过那本书。但是,我该如何说出有关天使这档事呢?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我总是非常迷惑。天使啊,会有人对我伸出援手吗? “自从看了那本书,我整个人生全部改变了。”我说:“我的房间、身处的屋子、世界下再属于我,我觉得自己顿失所依。最先我是看到你手中的那本书,所以你一定也看过那本书。告诉我你在那个世界旅行并且回归的经历。告诉我如何能踏入那个世界。请对我解说,为何你还在这里。请告诉我为何新世界与我的家一样熟悉,为何我家像新世界一样陌生。” 天知道我这种心境还会持续多久,确切的是,我的眼睛似乎暂时迷惑了。冬天的午后,窗外的雪光依旧明亮,满是粉笔灰的教室窗户,犹如冰雪打造。我看着她,却害怕直视她的脸庞。 “为了前往书中那个世界,你愿意做什么?”她问我。 她的面容苍白,有一头淡棕色秀发,目光温柔。如果她属于这个世界,她似乎自记忆中被抽离了;如果她来自未来,那么她将是恐怖与不幸的征兆。我不自觉地注视着她,仿佛害怕如果太专心一意看着她,所有的一切将成真。 “我什么都愿意做。”我说。 她温柔地注视我,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当一个有着惊人美貌又迷人的女孩如此注视着你,你要怎么办?你要如何拿稳火柴、点烟、看着窗外,要如何和她说话、和她冲突,如何呼吸?课堂上从来没教过这些。一般人一定和我一样为此痛苦无助,企图掩饰胸口乱撞的小鹿。 “何谓什么都愿意做?”她问我。 “每件事。”我说,接着不再作声,听着自己的心跳。 我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影像,有一段永无止境的旅程,接踵而至的虚构人物和图形文字、已经消失的迷宫般街道、悲戚的树丛、泥沙淤积的河流、花园、乡镇。如果有一天,有幸能拥抱她,我一定会冒险去这些地方。 “举个例子,你愿意面对死亡吗?” “我愿意。” “即使知道有人因为你看了那本书而要杀你?” 我试着微笑,倾听内心那个工程系学生说:毕竟那只是一本书罢了!但嘉娜全神贯洼地看着我。我开始担忧,如果不小心说错话,那么自己将永远无法接近她,也无法抵达那本书里的世界。 “我不认为会有人要杀我。”我说着,假装表现出某种我无法形容的性格:“不过若真有这种事,我也真的不怕死。” 在那间渗入亮晃晃光线的教室内,她那漂亮的蜜色眼睛闪了闪:“你认为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吗?或者,那只是幻想出来并写在书中的世界?” “那个世界必须存在!”我说:“你那么漂亮,我知道你来自那个世界。” 她快速走近我,双手捧着我的头向上凑,亲吻我的唇。她的舌头在我的嘴里短暂逗留。她向后退了几步,让我的手臂拥着她柔软的身子。 “你好勇敢!”她说。 我闻到某种古龙水的香味。我陶醉地走向她。几个喧闹的学生从教室门口走过。 “请等一下,听我说,”她说:“你一定要把告诉我的每件事,也告诉穆罕默德。他真的去过书中那个世界,而且设法回来了。他从那里回来,他知道,你了解吗?但是,他不相信其他人也能到达那里。他经历过可怕的事,已经失去信心。你要不要和他谈谈?” “这个穆罕默德是谁?” “十分钟内到二○一教室前面,上课前见。”她说着,突然走出教室,就这么消失了。 教室—片空荡荡,仿佛连我都不在那里。我惊讶地站着。从来没有人那样亲吻我,也没有人那样注视过我。而现在,我被孤零零留下。一思及可能再也看不到她,再也无法直挺挺站稳,我恐惧极了。我想跑出去追她,但我的心跳得很快,让我害怕呼吸。那道白色的光芒不仅令我目眩,也让我神迷。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肇因于那本书;并且马上知道,我爱那本书,我想进入那个世界——我太想这么做了,因此光是想到这里,便簌簌流下眼泪。书中存在的那个世界让我向前,我隐约知道那个女孩一定会再度拥抱我。但现在,我却觉得整个世界停止转动,离我而去。 我听见楼下一阵喧闹,向下望去,看见公园边一群营建工程系学生吵闹地彼此丢着雪球。我虽然看着他们,却漫不经心。我内心已经毫无赤子之心。我已经挣脱了。 这种事人人都会碰到:有一天,很普通的一天,当我们想像自己在这世界上每天过着例行公事般的生活,口袋里放着票根和烟草碎屑,满脑子充斥新闻事件、交通噪音、讨人厌的长篇大论之际,突然想通其实自己已经身在其他地方,一个实际上并非双脚带我们到达的地方。我已经挣脱许久;我已经融入一个极尽惨白的世界,站在冰封的玻璃窗后面。如果你打算降落凡间或回到现实,一定要拥着一名女子,就是那个女孩,紧紧地抱着她,赢得她的芳心。我快速跳动的心多么快便学会所有这些哗众取宠的伎俩!我恋爱了。我对自己深不可测的心屈服了。我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八分钟。 我鬼魅般穿过屋顶挑高的走廊,奇特地意识到我的身体、我的人生、我的面容和我的经历。我会在人群中遇到她吗?如果有机会遇见她,我要说什么?我的脸是什么样子?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走进楼梯旁边的洗手间,把嘴凑住饮水机上喝水。我望着镜中刚被亲吻过的嘴唇,母亲,我恋爱了;母亲,我要失足了。我很害怕,但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我想问嘉娜,那个穆罕默德是谁啊?为什么他会害怕呢?是谁想杀掉看过那本书的人?我一点也不害怕。如果有人了解这本书,像我一样相信书中的一切,自然就不会害怕了。 回到人群中,我再度发现自己疾走着,好像有要事在身。我步上二楼,沿着面对中庭喷水池的高耸窗户行走,一步接着一步,每—步都想着嘉娜,忘了自己。我经过聚集在下堂课教室前的同学身边。你猜怎么着!才不过多久前,一个迷人的女孩吻了我,而如今!我的腿拚命带着我迎向我的命运,那是一个包含幽暗森林、旅馆房间、淡紫和天蓝色幻影、人生、平静,以及死亡的命运。 上课前三分钟,我到达二○一教室,甚至还没看见站在穆罕默德身旁的嘉娜,就已经在走廊的人群中,认出了穆罕默德。他和我一样苍白、高瘦,又忧愁、出神,带着倦容。我隐约记得似乎在嘉娜的朋友中见过他。我揣测他知道得比我多,他已经多了生活的体验;他甚至比我大了一、两岁。我不晓得他怎么知道我是谁,他把我拉到置物柜后面。 “我听说你看过那本书。”他说:“对你而言,书里写了什么?” “一个新的人生。” “你信这套吗?” “我信。” 他无血色的气色,让我对他经历的一切感到恐惧。 “你听我说,”他说道:“我也去追求那个新人生。我认为我可以找到那个世界。我总是搭巴士到达一个又一个城镇,认为自己终将寻得那片乐土,找到那里的人们,踏上那里的街道。相信我,到头来,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他们杀人毫不留情,甚至现在都在监视我们。” “先不要吓他。”嘉娜说。 接着是一阵沉默。穆罕默德看了我半晌,仿佛我们已经认识好几年。我觉得自己让他失望了。 “我不怕,”我看着嘉娜,展现电影里那种不屈不挠的气魄:“我撑得到最后。” 嘉娜令人难以抗拒的肉体就在咫尺,虽然站在我们中间,但她离他近些。 “终点什么都没有,”穆罕默德说:“那只是一本书。某人坐下来写成的一本书。那只不过是个梦罢了。除了一次又一次地读那本书,你没什么可做了。” “把你告诉我的告诉他。”嘉娜对我说。 “那个世界存在。”我说。我想挽住嘉娜优雅、颀长的手臂,把她拉向我。我停顿了一下:“我会找到那个世界。” “世界,世界!”穆罕默德说:“它不存在。把它当成老痞子对小孩玩的无聊把戏吧。那个老头认为,他以逗乐小孩的方式,写了一本取悦成人的书。搞不好连他自己都不懂新世界的意义。那本书很有趣,但如果真的相信书中的一切,你的人生会陷入迷惑。” “那里有个世界,”我的口气像电影里光有肌肉没有大脑的傻瓜:“我知道自己一定有办法到达那里。” “如果你真办得到,那就一路旅途愉快……”他转过身,对嘉娜摆出一副“我就说嘛”的表情。正要离开时,他停下来问道:“是什么让你那么相信那个世界的存在?” “因为我觉得,那本书说的是我的人生。” 他露出和蔼的微笑,然后离开。 “不要走,”我对嘉娜说:“他是你的情人吗?” “事实上,他喜欢你,”她说:“并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也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害怕像你这样的人。” “他是你的男朋友吗?不要什么都没说就离开。” “他需要我。”她说。 在电影里,这种对白我听多了,自然而然坚定又热切地接了下去:“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会死。” 她微笑着,和同学一起走进二○一教室。那一刻,我有种跟着她走进教室坐下来的冲动。从走廊的大窗户望入教室,我看见他们找同一张桌子的位子坐下,置身穿着卡其服、褪色上衣、蓝色牛仔裤的学生之中。等待上课时,他们没有说话。看着嘉娜轻轻地将淡棕色发丝勾在耳后,我的心又融化了。我觉得拖着悲惨脚步、跟随他们的自己,简直比电影里描述的爱情故事更惨。 她对我有什么看法呢?她家的墙壁是什么颜色?她和父亲都聊些什么?他们的浴室是否光可鉴人?她有兄弟姐妹吗?她早餐吃什么?他们是一对恋人吗?如果是,她为什么要吻我? 她吻我的那间教室,现在没人上课。我像战败的军人一样躲了进去,却仍坚定地期待另一波战役。我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教室里,那哀伤该死的手打开一包烟。我将额头抵住玻璃窗,闻到粉笔的气味,看见冷冽的白光。难道,这就是今天早上在新世界的起点,我所看到的新人生吗?思绪中混乱的一切令我心力交瘁,但是身为一位理性的工科学生,脑袋里还有一部分神智清醒地忙着盘算:我不想去上自己的课,所以接下来两小时,我得等他们上完课。两小时! 我的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窗,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满怀自怜之情;我喜欢沉浸在自怜的感伤中,片片雪花随着阵阵轻风飘荡,觉得自己已热泪盈眶。我远眺通往朵尔玛巴切皇宫[2]那条陡峭街道上的法国梧桐和西洋栗树,它们依然挺立!我想,树并不知道自己是树。黑鶫鸟从覆满白雪的枝干中飞出。我羡慕地望着它们。 我看着风中轻飘的雪花犹豫不决地追寻其他雪花。每当一阵轻风徐来,将它们吹散,这些雪花便无法决定到底该飞向何方。有时候,偶尔一片雪花在空中飘荡一阵子,然后静止不动,接着像是改变心意有了动静,掉过头,开始慢慢飞向天空。我观察到许多落单的雪花在落入泥淖、公园、人行道或树林前,又回归空中。有人知道吗?有人注意过吗? 是否有人曾注意到,路口那个附属公园的三角形物体尖锐的顶部,直指向黎安德塔[3]?是否有人曾经注意,在终年的东风吹袭下,那排松树都整齐对称地倾向人行道,把小型巴士站围成一个八角形?望着人行道上手中拿着粉红色塑胶袋的那个男人,我怀疑是否有人知道,伊斯坦堡约半数的人拿塑胶袋。天使,无人知道你的真实身分,我怀疑在饥饿的狗儿和拾荒者留下的杂沓足迹中,在了无生气公园的灰白雪地上,是否有人见到你的脚印?雨天前我在人行道上的书报摊买了那本书,难道,眼前这一切,就是书中要揭露的秘密,以及等待印证的新世界吗? 我凭着情感而非眼力,在渐渐灰暗的光线及渐浓的雪意中,感受到同一条人行道上嘉娜的身影。她穿着一件紫色外套;我不必动脑筋,也会把那件外套记在心里。她身边的穆罕默德穿着灰色外套,像个没有留下任何足迹的恶灵般走在雪中。我有一股追上他们的冲动。 他们停在两天前书报摊摆设的位置讲话。嘉娜痛苦和倒退的姿势,加上他们夸大的肢体语言,摆明了两人不只是谈话而已。他们在争论,像一对非常习惯斗嘴吵架的老情人。 他们开始继续向前走,只停下来一次。我和他们保持一大段距离,但还是可以轻易从他们的肢体语言,以及人行道上的人潮频频对其行注目礼判断,现在两人比之前争论得更凶。 这种情形没有持续太久。嘉娜转身跑向我所在的这栋建筑物,穆罕默德前往塔克辛之前,眼神都没有离开她。我的心又漏跳了一拍。 这时候,我看到手里拿着粉红色塑胶袋的那个男人站在对街的萨热耶尔小型巴士站。我的眼睛只顾着那个穿紫色外套的优雅身影,完全没注意到有人穿越马路,但那名男子的举动透出端倪。就在人行道路缘不远处,那名男子从粉红色塑胶袋中拿出一个东西——是一把枪。他瞄准穆罕默德,穆罕默德也看见了枪。 我先是当场看到穆罕默德中了一枪,身体颤抖着;接着我听见枪声,之后又听到第二声枪响,我想还有第三声。穆罕默德一个踉舱跌倒在地。那个男人把塑胶袋丢掉,走向公园。 嘉娜直扑向穆罕默德,步伐跌跌撞撞,像只小鸟。她没有听到枪声。一辆满载被雪覆盖的柳橙的卡车,轰隆隆地驶过十字路口。仿佛这世界又将重行运转。 我注意到小型巴士站有些骚动。穆罕默德爬了起来。丢掉塑胶袋跑掉的那个男人远远地跑下斜坡,逃往贝希克塔斯足球俱乐部的主场伊诺努体育场。他匆匆跳过公园的雪堆,像个取悦小孩的小丑忽左忽右跳来跳去,一路上还有几只好玩耍的狗儿跟在他后面。 我应该跑下楼去见嘉娜,告诉她事情的原委,但是我的眼神紧盯住摇摇晃晃、神情恍惚的穆罕默德。我注视了他多久?半晌,好一阵子,直到嘉娜在塔斯奇斯拉馆转弯,从我的视线消失。 我跑下楼,奔过一群便衣警察、学生和学校大楼管理员身旁。当我跑到大门口时,根本没见着嘉娜的影子。我很快跑上楼,还是看不到她。我跑到十字路口,依然没看到与刚才那一幕枪击案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穆罕默德不见了,用塑胶袋装枪的那个男人同样不知所踪。 在穆罕默德倒下的地点,积雪已融化成一片泥泞。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两岁孩童和他时髦的迷人母亲,从一旁经过。 “妈咪,兔子跑到哪里去了?”小孩说:“妈咪,到哪里去了?” 我疯狂地朝对街的萨热耶尔小型巴士站奔去。这个世界再度披上沉静的雪色,以及树林的冷漠。两位小型巴士的司机看来被我的问题吓了一跳。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且,那个替他俩带茶来、面貌凶恶的家伙,也没有听到枪声。此外,他不是被吓大的。小型巴士站的服务员拿下哨子,对着我直瞧,仿佛我就是开枪的罪犯。黑鶫鸟群众在我头顶那棵松树上。小型巴士离开前的最后一刻,我把头伸进车内,不安地提出我的问题。 “不久前,”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说:“有个年轻人和一名女子在那里拦了一辆计程车离开。” 她的手指着塔克辛广场。我知道这么做并不理智,但还是朝那个方向跑去。我想,在广场周围的小贩、车辆和商店之间,这世上只有自己独自一人。打算前往贝约鲁的路上,我想起了紧急照护医院,于是转往席拉西尔维勒大道,仿佛自己受了外伤般走进充满醚和碘味道的急诊室大门。 我看到一些男人躺在血泊中,裤子被撕开,袖子卷起。我也看见中毒和肠胃炎的病人,他们脸色惨绿,胃部插着管子;还有躺在担架上被抬到外面的病人,他们被安置在樱草盆栽后面的雪地中,以便呼吸新鲜空气。我为一个和善的矮胖老先生指路,他正在一间间房间中寻找值班医生。他的手臂上一直绑着晾衣绳,用以充当止血带,免得失血过多致死。我看到两个以同一把刀互砍的老朋友,现在正非常客气地对来抓他们的警察说明和道歉,因为他们忘记把凶刀带来。轮到我时,护士和警察先后告诉我,那天没有一个淡棕色头发的女孩陪一位枪伤的学生来这里就医。 接着我又到贝约鲁市立医院,总觉得看见了同样互砍的死党、同样灌下碘酒寻死的女孩、同样被机器卡住手臂或手指被针刺的学徒,以及同样在巴士与巴士站间或渡轮和码头间被撞倒的乘客。我谨慎地检视警察的报案档案,为一位警察做了非公开的笔录,结果警察怀疑我有嫌疑。在楼上的妇产科,一个刚当爸爸的人高兴得把古龙水大方地泼在我的手上,闻到那味道,我怕自己会突然哭出来。 当我回到意外现场,天已经渐渐黑了。我在小型巴士间穿梭,走进小公园,黑鶫鸟先是愤怒地在我头顶狂飞,然后左闪右躲地飞上枝头。我或许置身城市生活最紧张的部分,但仍听见自己耳中令人失聪的可怕宁静,仿佛自己是个始终在暗处拿刀砍人的凶手。我看见远处嘉娜吻我的那个小教室映出昏黄的灯光,心想现在应该有人在上课。这天早上才让我陷入苦恼深渊的同一排树木,现在已经变成一堆难看又冷酷的树皮。我走在雪地上,跟着那个丢掉塑胶袋的人的脚印。四个小时前,那位仁兄像无忧无虑的小丑般蹦蹦跳跳,穿过这片雪地。为了确定他逃走的路线,我沿路一直搜寻到高速公路再转回来。原路折返时,我却发现自己的脚印和丢掉塑胶袋那人的脚印,已经纠结重叠。不一会儿,两只黑狗从草丛现身,看起来像我一样心存歉疚,只露出受惊吓的表情,然后便逃之夭夭。我停驻了一会儿,注视着像黑狗毛色一样黑的天空。 我和母亲边看电视边吃晚餐。对我而言,电视中播放的新闻、荧幕上闪烁的脸孔、谋杀案、意外、火灾、暗杀似乎遥不可及,就像在山间看见微小部分的海洋卷起狂怒的波涛一样遥远。即便如此,前往“那里”的渴望,如同远处某片灰暗的海洋,不断搅动我的心。因为天线没有调好,黑白电视机荧幕不停跳动,不过电视上没有提到学生被枪击的消息。 晚餐后,我把自己关进房里。那本书和我离开时一样,端正地打开放在桌上……我怕那本书。书中有一股猛然的力量召唤我回归,并要我完全抛弃自己奔向它。想及自己将无法抗拒那股力量,我又跑到街上,走入雪地和满是淤泥的道路,再到海边。幽暗的海水给我勇气。 我坐在桌前,内心兴奋,仿佛贡献自己的身体去从事一件神圣任务。我捧着脸迎向书中不断涌现的光芒。刚开始那道光不那么有力,不过当我翻着书页,那道光深入我的全身,使我浑身像要融化一般。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渴望在体内四处流窜,性急与兴奋让我的胃直痛。我一直看书到天亮。 [1]Milliyet,土耳其主要日报之一。 [2]Dolmabahe Palace,鄂图曼土耳其帝国建于博斯普鲁斯海峡边的皇宫。 [3]Tower of Leander,四周环水,伊斯坦堡古城的重要门户。 3 接下来,我又花了好几天寻找嘉娜。翌日、后天,以及接着那几天,她都没有在学校出现。一开始,她的缺席似乎有理可循,我想她很快就会在学校现身,却依然未见踪影。我脚底下的旧世界,仍然不断向后倒退。我厌倦了寻觅、观察、冀望;我深陷情海不可自拔,不止这样,我还受到那本书的影响,彻夜翻阅它。我觉得自己完全孤立无援。我痛切知道,这世间的一切完全肇因于一连串错误解读的讯号,以及根深柢固、缠夹不清的习惯,而现实生活肯定被放置在里面或外面、那些无法定义的变数之间。我渐渐理解,自己的灵性层次已经和嘉娜一样了。 我详细查阅所有日报、地方小报和周刊,阅读刊载的政治暗杀新闻,以及因喝酒或嗑药而杀人的老掉牙报导、耸人听闻的意外,还有巨细靡遗的火灾报导,但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整晚翻阅那本书之后,我在中午时分来到塔斯奇斯拉馆,心想假如她露面,希望能与她巧遇。我沉重地走在走廊上,眼神偶尔望入福利社。我在楼梯上上下下、查看中庭、于图书馆踱步、穿过廊柱,在她亲吻我的教室前驻足片刻。每当需要重振毅力,我便会去教室上课,以便分散注意力,而这么做只为了之后能重复相同的模式;一次又一次,我只能不断寻找、等待,彻夜看书。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礼拜之后,我试着打进嘉娜的朋友圈,但是我不认为她或穆罕默德有很多朋友。有几个同学知道穆罕默德住在塔克辛附近的饭店,他在那里担任柜台兼夜间警卫,不过没有人晓得他为什么没到学校。一个积极干练、曾和嘉娜念同一所高中,但并非嘉娜朋友的女孩透露,嘉娜住在尼尚坦石那一带。另一位曾和嘉娜一起熬夜赶报告的女孩说,嘉娜有个潇洒有礼的哥哥,他在爸爸的公司上班,这女孩似乎对嘉娜的哥哥比较感兴趣。我没有从她那里得到嘉娜的地址,而是借由告诉注册组想寄贺年卡给班上所有同学,才要到地址。 我彻夜读着那本书,直到天边透出鱼肚白。我双眼发痛,因缺乏睡眠而体力透支。有时候,当我正在读书时,那道反射在脸上的光芒是那么强烈、那般炙热。我想,它不仅融化我的灵魂,也融化了我的躯壳。在那道自书中汹涌射出的光芒中,我的身分亦为之泯灭。然后,我想像那道光在体内逐渐扩散,起初像从地面裂缝中渗出,接着强度愈来愈大,扩散至我的整个世界。有那么一刻,我梦想着那壮丽的新世界,在那个国度有生生不息、永不枯萎的树木,还有我几乎无法目视的失落城市;我会在那个世界的街上遇见嘉娜,而她将拥抱我。 近十二月底的一天晚上,我终于到了嘉娜位于尼尚坦石的住家附近。我漫无目的地在那条大马路上逛了良久,打扮入时的妇人带着孩子到妆点着灯饰的商家采买新年礼物。我对着装潢时髦的三明治店、报摊、蛋糕店及服饰店,仔细端详起来。 当人群渐散,商店纷纷打烊,我在大马路后方的一栋公寓按下门铃。女主人出来开门,我告诉她,我是嘉娜的同学。她走进屋内,有人把电视转到政论演说的频道;我听见屋内的耳语声。她的父亲走向门口,他是个高大的男人,穿着白衬衫,手里拿着白色餐巾。他请我进屋。嘉娜的母亲那张化了妆的脸上,写满好奇;她那英俊的哥哥,坐在空了一个位子的餐桌边。电视正播放着新闻。 我告诉他们,我是嘉娜学校建筑系的同学,她一直没有去学校,朋友都很担心她;有些人打过电话,但都没得到满意的答复;另外,我写了一半的统计学报告在她那里,对不起,我必须请她把作业归还给我。 过世父亲的褪色外套挂在我的左手臂上,我看起来一定像一只脾气暴躁、披着惨白羊皮的狼。 “你看来像个乖孩子。”嘉娜的父亲开口。他告诉我,他打算开诚布公,希望我也能老实回答他的问题。我有没有任何政治倾向?是左派?右派?基本教义派?或是社会主义?没有!那么,有没有和任何校外的政治组织挂勾?没有,我和任何组织都没有渊源。 接着是一片静寂。她的母亲深表赞同地扬起眉毛。她的父亲那对和嘉娜一样的蜜色眼睛飘向电视荧幕,在那方虚幻的世界犹疑片刻,然后下定决心转向我。 嘉娜离家出走了,宛如人间蒸发。也许这个字眼并不恰当。她每天都会从远方打电话回来(电话的静电干扰应该意味着她在远方),要他们别担心,她很好;她不顾父亲的质问及母亲的恳求,拒绝多说便挂掉电话。他们依照情况判断,合理怀疑女儿可能被某个政治组织利用去从事不法勾当。他们考虑报警,不过由于相信以嘉娜的聪明才智必能化险为夷,于是打消这个念头。她的母亲从头到脚对我彻底打量了一番,连我挂在空椅子上那件父亲的遗物也没放过。她哽咽地求我,如果我有任何方法能指点她一条明路,请我明说。 我一脸惊讶地说,太太,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有一段时间,我们都注视着桌上那盘千层卷饼[1]和红萝卜丝沙拉。她英俊的哥哥在房间内外穿梭,向我道歉说他找不到我未完成的作业。我暗示他,或许我可以自己进她的房间找找。但他们没准我进失踪女儿的房间,而是随意招手叫我坐在餐桌旁她的空位上。我是个自尊心强的情人,所以拒绝了他们。但是正要离开时,我在钢琴上看到她镶框的照片。我对自己的决定后悔不已。九岁的嘉娜绑着小辫子,穿着小天使舞台装,我想那应该是学校的表演。从天使戏服的每个小细节,到那对翅膀的形貌,都抄袭自西方世界。嘉娜站在父母中间,带着一抹孩子气的忧郁神情浅浅地笑着。 屋外的夜晚真是难熬又寒冷啊!街道多么阴沉啊!我明白街上那群野狗为什么那么认真地挤在一起了。我轻轻叫醒在电视前睡着的母亲,抚摸她没有光泽的颈子,闻着她身上的香味,真希望她能抱抱我。但是,一旦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更深切地觉得,我的真实人生行将展开。 那天夜里,我又把那本书读了一遍,臣服于它,希望它把我带走。我崇敬地阅读它。新的国度、新的开始、新的视野在我眼前展现。我见到了翻腾的火海、黑暗的海洋、紫色的树海,以及深红色的碎浪。接着,就像在一个春天的早晨,阵雨后太阳马上出现,在我自信乐观地朝那幢污秽肮脏的公寓、讨厌的小巷,以及垂死的窗扉接近前,突然看见自己想像中的杂乱影像都已经清得一干二净,在明亮的白色光环中,爱神现身,怀中挽着一个孩子。而她,就是钢琴上相框里的那个女孩。 那女孩微笑望着我,或许她有话对我说,也许她已经开口,但我没能听到。我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内心里的那个声音告诉我,我永远无法打进这个美丽的图画世界。我痛苦地同意这点,心中懊悔不已。然后,我狼狈地发现,爱神与女孩向上攀升,以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上升,然后消失。 这份幻想唤醒我心中的恐惧,犹如阅读那本书的第一天,我害怕地移开脸,仿佛想躲开书中涌现的光芒。我痛苦地看着自己的肉体置身另一个人生,目瞪口呆。而这个世界里,有房间的寂静气氛、书桌提供的安详宁静,以及我的双手、一切物品、香烟、剪刀、笔记本、窗帘、床引领的静止气息。 我希望我那还能察觉体温和脉搏的身体,能够离开这个世界;同时我却认知到,听见这幢建筑物里传来的噪音、远方叫卖小米汁小贩的声音,以及午夜秉烛读书到天明,对于身处的这片时空,其实都还能忍受。我聆听着远方汽车传来的喇叭声、狗吠声、微风轻拂与街上人们谈话的声音(有个人说,已经是明天啰),还听见一辆长途货车在夜里轰然一声,淹没其他噪音。好一段时间,当一切都融入静谧之中,恐惧在眼前现身,我这才了解,那本书已经深深嵌入我的灵魂。当我再度面对那本摊开摆在桌上的书源源散发的光芒,我的灵魂如白纸般纯净。那本书的内容,一定就是如此注入我的灵魂。 我伸手从抽屉取出一本制表、画地图的那种方格纸笔记本,那是几个星期前为统计课买的,当时我还没看见那本书。笔记本还没用过,我翻开第一页,深深吸了口纸张的清澈气息,拿出原子笔开始把那本书授予我的一切,一句句写在笔记本上。写完书中的一句话之后,我接着再写下一句,然后又是一句。书的内文到了新的段落,我也依样画葫芦;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写下了和书中一模一样的段落。我就用这种方式,把书中告诉我的一切,一段接着一段,重新赋予它们生气。又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开始阅读那本书,然后再研究笔记本上的字句,笔记本的内容和那本书完全一样。我心情大好,后来每天晚上重复相同的过程,直至深夜。 我不再去上课。我像孤魂野鬼般穿越走廊,不太关心在哪里及何时上课;我不允许自己享有片刻平静。我急速穿过福利社,去图书馆、教室,最后再回到福利社。每当发现这些地方都没有嘉娜的踪迹时,我的五脏六腑会一阵抽痛。 随着时间流逝,我开始习惯这种疼痛,与它共存;某种程度上,我甚至有些做困兽之斗。全速疾走或抽烟或许有点帮助,然而寻找转移自己注意力的小方法甚至更重要,例如与某人相关的故事、新的紫色绘图笔、从窗户望出去见到的纤弱树林、街上偶尔遇到的新面孔。这些事情都能让我舒缓从腹部蔓延全身、因挫折与孤独带来的痛苦,哪怕很短暂也好。每当走过巧遇嘉娜的地方,例如那间福利社,我不会性急地进行地毯式搜查,而是先瞥向角落。若看见几个穿牛仔裤抽着烟的女孩正在讲话,我总会幻想嘉娜就坐在不远处或我的后面。我很快便对自己的幻想深信不疑,不愿转身向后看,深怕她消失,反而是花时间研究站满学生的柜台前方和餐桌,不久前嘉娜才在这里把那本书放在我面前。我想像嘉娜就站在我的背后,确实存在,这让我享有些许幸福时光,开始相信所见的一切。然而,当我转过头去,却看不到嘉娜,周围连她的影子都没有。嘉娜就在左近的影像,犹如甜美的物质在我的血管内流动,但它却释放毒素,烧干了我的胃。 我曾听人说并读过很多遍,爱是甜蜜的折磨。这段时间,我经常不经意读到这类胡吹瞎说,多数是在谈论手相的书籍,或报章星座分析、沙拉图片、乳液配方旁边的生活版上看到。严重的胃痛、悲惨的孤独和嫉妒,使我彻底断绝人性,深受绝望的煎熬。我不但求助于占星术,寻求任何可以舒缓的方法,同时盲目地相信某些现象或标记。例如,如果上楼的楼梯级数是单数,那么嘉娜就会在楼上;如果第一个走出门的是女生,就表示当天我会见到嘉娜;如果数到七火车离开,那么嘉娜会来找我,和我说话;如果我是第一个下渡船的乘客,今天她就会出现。 我第一个下船。我没有踩到人行道的裂缝。我正确无误地计算出小餐馆地板上的瓶盖数量是奇数。我和一位焊接学徒喝茶,他刚好穿着紫色毛衣和外套。我很幸运地以看见的前五辆计程车车牌,拼出她的名字。我走进卡拉廓伊地下道一个入口,然后成功地憋着气由另一个出口出来。我在她的尼尚坦石住家外,一边凝视数窗户,一边毫无遗漏地从头数到九千。我和那些不知道她的名字意味“心灵伴侣”和“真主”的朋友断交。我发现我们的名字押韵,脑袋中已经印出我们结婚请帖的样子,我要以类似“新人生牌牛奶糖”包装纸上的巧妙韵文装饰请帖。整整一个星期,每天早上三点,我都正确预估出有几户人家亮灯,容错率甚至没超过自定的百分之五。我对三十九个人反覆朗诵富祖里[2]最著名的诗句“Janan yok ise jan gerekmez”,逼迫他们接受我对诗句的解读:“如果心灵伴侣不在,也不需要灵魂了。”我装出二十八种不同的声音打探嘉娜的底细,搜集她的资料,每次都以不一样的声音发问。每天没有念三十九次嘉娜的名字之前,我绝对不会回家,还从广告招牌、海报、闪烁的霓虹灯、药局展示窗、烤肉店及彩券商店的名字搜集字母,拼出嘉娜的名字。但是,嘉娜依旧没有出现。 一天,我在半夜回家,很有毅力地赢了数字与随机游戏“赢双倍或输光光”,会让我在美梦中更靠近嘉娜一些,这时我发现我的房间灯还亮着。可能是母亲担心我夜归,或者她在找什么东西。但突然间,有个截然不同的画面出现在我的脑海。 我想像自己在屋里,坐在书桌旁的灯光下。我凭着热情与意志力想像这样的画面,觉得好像能短暂看见自己的头浸淫在台灯发出的淡橙光芒中,对照着隐藏在窗帘间、几乎不得见的小部分灰白墙壁。而同时,那种自由畅快的神奇感受,如令人兴奋激昂的电流流遍全身。原来这—切始终这么简单,我告诉自己:我从另—个人眼中看到的这个男人,一定留在那个房里;另一方面,我一定要逃离这个家,远离这个房间,远离这一切,包括母亲身上的味道、我的床、我二十二年的人生。只有离开那个房间,我的新人生才能展开。如果我一直在早上离开房间,晚上又回来,可能永远无法找到嘉娜,寻得那个国度。 当我走进自己的房间,看着仿佛属于别人的床、堆放书桌一角的书、自从第一次遇见嘉娜便没再碰过的色情杂志,以及放在暖器上被烤干的香烟盒,还有收在盘子里的零钱、钥匙圈、没有关好的衣柜;一想到这些东西会让我被旧世界束缚,我很清楚,自己必须准备妥当,逃离这里。 后来当我翻阅并抄写那本书时,察觉自己笔下所写,意味着世上的某种趋势。我如果在某个地方,就不应该同时在其他地方现身。我的房间是某个地方,它是一个地方,但它不是每个地方。我问自己:“早上干嘛去塔斯奇斯拉馆呢?嘉娜那时又不在那里。”这世上还有其他嘉娜不会去的地方,有许多我曾经去过却徒劳无功,不会再去的地方。我只要到书中引领我去的地方,嘉娜和新世界一定都在那里。当我悉心抄写那本书传授的一切,与我非去不可的地方相关的常识资讯,逐渐渗入脑海。我很高兴自己开始慢慢变成另一个人。之后,当我重复翻阅先前填入的内容,仿佛是对一路上的进展非常满意的旅人,可以清楚看见,那个全新的人,在转换的过程中,取代以往的我。 我是这样的人:我这个人,借由坐下来把书的内文一句句抄在笔记本上,指引自己上路,追寻新人生;我这号人物,读了一本书,改变整个人生,坠入了爱河,觉得自己正在旅途中大步前进,迈向新人生;我这个人的母亲,会轻敲我的房门,然后说:“你一整晚都坐着写东西,但至少不要抽烟。”我这个人,过了令人销魂的午夜时分会从桌旁起身,听着当时唯一可闻的远方狗吠声,然后对那本让我沉思数晚的书,以及为了那本书而填写的内容,做最后巡礼;我这个人,把储蓄从装袜子的抽屉取出,没有关灯就走出自己的房间,站在母亲的卧房门口,宠溺地倾听着她的呼吸声;天使,我这号人物,长期以来,老是在夜半像个胆怯的外地人般溜出自己的家门,混入暗夜街头;我这个人,走在人行道上,专注凝望自己房间点着灯的窗口,仿佛因为想到别人脆弱虚空的人生而悲伤流泪。这就是我,他渴望奔向新人生,在寂静的夜里倾听自己回响的脚步声。 在我家这一带,唯一还亮着的,是铁路人雷夫奇叔叔家的窗户发散的恐怖灯光。我立刻爬上庭院的围墙,借着微弱的灯光,从半掩的窗帘中看见他太太莱蒂比婶婶端坐着抽烟。雷夫奇叔叔编写的一个儿童故事里,有个像我一样勇敢的英雄。为了寻找黄金王国,这位英雄探入童年时期郁闷的街坊,聆听隐匿领域的呼唤,倾听遥远国度的喧哗,以及树林间依旧看不见但喧闹的声音。我穿着过世父亲从铁路局退休时留下的外套,走进黑暗之中。 我隐没在夜色里,它指引我的方向。我深入城市那律动稳定的器官中,水泥高速公路硬得像植物人的动脉,闪着霓虹灯的城市林荫大道,与装载肉类、牛奶及罐头食物卡车的吵杂声互相回响。我把垃圾桶里满肚子的垃圾,翻倒在反射灯光的潮湿人行道上;我向从没站稳方向的阴森老树,请求指点迷津;我眯眼看着人们依旧在灯光微亮的商店收银机前结帐;我避开前面管区执勤的警察;我孤单地对醉鬼、流浪汉、异教徒及无家可归的人微笑,他们完全没有透出新人生的讯息;等待红灯亮起时,我和鬼鬼祟祟跟着我、像个机警小贼的计程车司机怒目而视;我没有被肥皂广告看板上微笑俯视我的美女欺骗,也不会相信香烟广告里的那位帅哥,甚至不信任凯末尔雕像,也不信赖被酒鬼或失眠的人抢成一团的明天早报,亦不信任那个在通宵营业小餐馆喝茶的彩券商,或他身边对我挥手大叫“来暍一杯吧,年轻人”的朋友。这座腐烂城市最深处的恶臭,指引我到巴士站,车站内弥漫着海水、汉堡、公厕、废气、汽油与脏东西的难闻气味。 各路客运公司打包票保证让我到达新国度,体会新的人性、新的人生,包我到达好几百个各式各样的城镇。为了避免被客运公司售票处上那些保证字眼迷惑,我走进一家小餐馆。我对那些摆在宽大冰柜里的小麦蛋糕、布丁及沙拉厌烦不已,心想到底谁有这种铁胃能把它们吃下去,心想要走过几百英里才能将这些东西全部消化。现在这些食物井然有序地排成一排,像乡镇和客运公司名字的塑胶字体一样。然后,我忘了自己在等待谁。天使,也许我是在等待你把我轻轻拉开,优雅地告诫我,亲切地将我放回正确的轨道。但是除了一个抱小孩的母亲,以及几位满脸睡容的顽固旅客,餐馆里没有其他人。我的双眼搜寻着代表新人生的记号,墙上有个警告标志指示:“不准擅自开灯”,另一个则昭告:“使用本设备必须付费”,第三个标志很苛刻地蓄意写上:“禁止饮用酒精饮料”。我有—种感觉,黑鸦将要展翅,飞越我的心灵之窗;我似乎有个不祥的预感,就是我的死亡可能从这个点开始。天使啊,我希望可以向你形容那餐馆里的哀伤慢慢迫近,但我实在太累了;我听见几世纪来的哀鸣,像失眠的森林回响在耳畔;我喜欢那些加足马力横冲直撞的巴士分头朝目的地冲去;我听见正在寻找新世界入口的嘉娜在远方呼唤着我。但在吵杂中,我依旧沉默。我是一个因为有技术困难,只想看无声影片的被动观众,我的脑袋瓜几乎落在桌上,接着便睡着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我仍在同一家餐馆,却以另一位顾客的身分存在。不过,我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和天使交流,启程前往那能引领我体会独特经验的旅程起点。我的对面有三个年轻人正为了搞定钱和巴士费用吵吵闹闹;一名绝望万分的老人把他的外套和塑胶袋放在汤碗旁边的桌上,搅弄品尝着自己悲惨的人生;一位侍者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报、打哈欠,身旁的桌子整齐排列。我旁边的磨砂玻璃从天花板延伸到肮脏的地砖,玻璃后方是深蓝的夜。黑暗中,巴士的引擎不断转动,邀请我前往另一个国度。 不知何时,我随便上了一辆车。当时还不是早上,但随着车子行进,天已破晓,太阳升起,我的眼睛满盈光亮与睡意。接着,我似乎开始打瞌睡。 我上车,下车;我在车站闲逛,只为了搭更多车,而且睡在椅子上,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然后在一些小镇上车、下车,于黑夜中行进。我告诉自己:这位年轻旅人下定决心寻找未知的国度,在那条引领他抵达新人生入口的路上,不眠不休、不断地换车。 [1]brek,包起司、绞肉和菠菜等馅料的面饼。 [2]Fuzuli,1495~1556,突劂诗人。 4 那是个寒冷的冬夜,天使,我已经旅行了好几天,每天都搭好几班巴士,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出发,要往哪里去,或是车行多快。巴士破旧又吵杂,我坐在漆黑车内右后方一角,半梦半醒,似睡非睡。相较于自己的梦境,我与车窗外黑暗世界的鬼魂更接近。我从微睁的双眼中,看见远光灯上交叉的前灯照亮一株种在一望无际大草原上的小树,以及上面印着古龙水广告的大圆石、电线杆,还有偶尔遇到的卡车横扫过来的前灯灯光,也会观赏司机座位上方荧幕播放的电影。每当那位女主角开口说话,荧幕就呈现和嘉娜外套一样的紫色;而那个说话像连珠炮的性急男演员回答时,画面则变成深蓝色,有时荧幕的光甚至穿透我的骨髓。当紫色和深蓝光线一块儿出现,我总会想到你,忆起你,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不过,唉,他们没有亲吻。 旅行第三周,正看着电影时,那一刻到来了,我记得自己被一种不圆满、恐惧、充满期待的惊人强大感觉淹没。我紧张地把烟灰弹进烟灰缸,没多久却一头狠狠撞上烟灰缸的盖子。看到那对情侣仍犹豫不决,还不吻下去,我体内那股难以忍受的怒火上冲,转变成更焦躁的情绪。就是现在,我的灵魂深处有种近乎真实的感受,来了、来了——这种感觉,就像国王加冕前笼罩在所有人(包括观众)身上那种神奇的沉静气氛,仪式进行中只听得见一对白鸽鼓动翅膀飞越皇宫的声音。然后我听见身旁老头的呻吟,于是转向他。他的秃头轻轻地撞在又黑又冰的车窗上,据他描述,行经一百英里、走过两个活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破落小镇,这颗脑袋已经尝尽痛楚。我推测,也许他大清早就医的那间医院医生建议他把头靠在冰冷的窗户上,以治疗他的脑瘤;但是当我将视线转回漆黑的公路,却被一阵好久不曾有过的慌乱攫住。这种深沉、不可抗拒的预感是什么?为什么这种急切渴望的感觉,在当下排山倒海而来? 一股足以扭曲我五脏六腑的慑人力道,发出剧烈碰撞声响,让我大吃一惊。我整个人从位子上弹了起来。快翻滚到前座时,我一头撞进一堆有钢、锡、铝、玻璃成分的东西里,车上的物品狂暴地打在我身上。我受了伤,跌倒在地。然而很快地,我又跌回原来的座位,但已经彻头彻尾变成另一个人了! 巴士也完全不再是原来的巴士。我困惑地坐在位子上。透过座椅冒出的蓝色雾气,我看见司机的座位和他背后的椅子只剩下一堆碎片,东西都不见了。 我一直寻找、一直渴望的,一定就是这个了。我太清楚知道心里找到了什么,那就是平静、睡眠、死亡、光阴。我在这里,也在那里;我心境平和,同时置身一场血战,像个不安的鬼魂无法入眠,却又想睡得不得了;我身处无尽的夜晚,也置身无情流逝的时空。接着,我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进入慢动作的情境,从位子爬起身,绕过年轻巴士服务员的尸体。他已经迁徒至死亡国度,手上还握着一个瓶子。我从后门下车,踏进夜晚的黑暗庭院。 这个索然无味又无垠的庭院,一端是铺着柏油的高速公路,如今公路上满是玻璃碎片,另一端则是无法回头的国度。我无惧地走入天鹅绒般的夜色中,深信这里便是几个星期来幻想、如天堂般飘着芳香的乐土。我仿佛在梦游,但其实很清醒。我在走路,脚却没有着地。也许我没有脚,或许我再也不记得了,因为我只有一个人。我一个人在那里,独自一人在那里,我的身体和意识都麻痹了。喜悦漾满我全身。 置身这个黑暗的极乐世界,我在一块岩石旁坐下,于地上伸展筋骨。天上繁星点点,我身旁有块真实存在的石头。我渴望地摸着它,感觉到触摸实体那无可言喻的喜悦。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真实的世界,在那里,你触摸得到东西,嗅得到气息,听得见真正的声音。喔,天上的星星啊,在另一个时空下,是否会对现任这一切投下惊鸿一瞥呢?黑暗中,我看见了自己的一生。我读了一本书,然后找到你。如果这是死亡,那么我就再生了。我在这里,在这个世界里,一个没有过去、没有记忆的全新人生。我就像在新影集中亮相的迷人电视新星,或者像被囚禁在土牢好几年、第一次看到星星大吃一惊的天真逃犯。我听见沉默在呼唤我,类似的经验前所未有。我不断问自己,为什么是巴士?为什么是晚上?为什么是城镇?为什么有这些路、这些桥、这些脸孔?为什么这种老鹰般的寂寥氛围笼罩整个夜晚?为什么有些字从字面上就可看出含意?为什么时间无法回头?我听到土地裂开,以及手表滴滴答答的声音。那本书说,时间是无声的三度空间。我对自己说:所以,我就要死了,却对三度空间毫无概念,不了解生命,不了解世界,也不了解那本书,甚至无法再见你一面,嘉娜。我就这样对着这些崭新的星星说话,突然有个天真的想法:我还是个命不该绝的孩子。感觉温热的血从额头流到手上时,我再一次感受到发掘、触觉、嗅觉及视觉带来的快乐。我认为这个世界很幸福,嘉娜,爱你也很幸福。 言归正传,我离开出事地点,任由那辆不幸的巴士留在原地。当时,巴士和一辆载运水泥的卡车猛然相撞。水泥积云悬浮空中,像一把神奇的雨伞,覆盖在那些濒死之人的头上。一道顽强的蓝色光束从巴士流泄出来。还活着的倒楣乘客,以及来时无多的伤者,纷纷从后门出来,个个像踏上陌生星球表面一样小心谨慎。妈咪,妈咪,你还在里面,我已经到外面了。妈咪,妈咪,血流像铜板装满了我的口袋。我想和他们说话,和那个匍匐前进、头上戴着帽子、手里拿着塑胶袋的大伯说话;那位吹毛求疵的军人,弯腰检查裤子的破洞;那个原本兴高采烈、喋喋不休的老太太,现在又得到宣扬真主的机会。我真想把此一独特又无懈可击时刻的重要性,透露给那些恶毒而正在数星星的保险经纪人,并且告知那个女儿被吓呆、正向已逝司机恳求的母亲。我也想把这个重要性透露给那些男人,他们都留着胡子,互不相识,但这会儿为了活着的喜悦牵手跳舞,温柔地摇摆着,活像一见钟情的恋人。我希望自己可以告诉他们,对我们芸芸众生而言,这个独特的时刻是一种难得的罕有幸福。我想对他们说,你,我的天使啊,在这把神奇的水泥伞之下,在这不可思议的时刻,他们的一生中,你只会出现一次;你会问他们,为什么那时我们那么快乐。你们这对母子紧紧拥抱在一起,像一对大胆示爱的情侣;生命中,你们第一次如此自在地哭泣。你这位发现流出来的血比口红更红、死亡比生命更令人同情的温婉妇女,你这个站在死去父亲身旁、抓着娃娃、望着星星的孤儿,我问你们:谁恩准你们可以如此满足、充实、快乐?内心的声音给了我一个字,一个答案:那就是启程……离开……。但是,我知道我还没死。就快要断气的老女人问我,服务员在哪里,她要马上去拿她的行李。虽然脸上血淋淋,但是她想到下个城镇,赶上明天早上那班火车。只留我一个人,拿着她那张鲜血湿透的火车票。 我从后门上车,避免看到前排死去乘客贴在挡风玻璃上的脸。我开始察觉发动机运转的声音,联想到一路搭乘的巴士上恐怖的引擎噪音;我听见的不是死寂,而是与记忆、欲念及幽灵格斗、充满活力的声音。服务员仍然握着瓶子,眼中含泪的母亲抱着平静睡着的婴儿。外头很冷。我也坐了下来,觉得双腿发疼。那位脑部疼痛的邻座乘客,已经和前排的急躁群众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但他仍端坐着。他睡着时会闭上的眼睛,死后大睁。前方出现两个男人,他们粗暴地把一具满是血迹的尸体扛上肩,搬到寒冷的车外。 就在那时,我开始察觉最神奇的巧合或最无懈可击的命运:司机座位上方的电视荧幕毫无损伤,录影带里的情侣终于拥抱彼此。我用手帕擦掉前额、脸上和脖子上的血迹,轻弹着烟灰缸的盖子,不久前我的前额才猛烈地撞了它一下。我心满意足地点了一根烟,开始看电影。 他们一吻再吻,吸吮着口红与生命。我不知道为什么,童年时期看到吻戏就会停止呼吸;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晃着脚,把注意力集中在荧幕上的情侣。啊,那个吻!我记得多么清晰,在白色光芒穿透玻璃窗那天,那个嘴唇相触的滋味。那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吻。我掉下眼泪,喃喃念着嘉娜的名字。 电影快结束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大灯,再来是恭敬停放在不幸事故地点的卡车,那里冰冷的尸体因为外面寒冷的天气甚至变得更冰。事件发生时,邻座那个人的口袋有个鼓鼓的皮夹,而他茫然的眼睛仍专注地望着空白的录影带荧幕。这个人姓马勒,名字是玛赫姆特。皮夹里有他的身分证件,从照片上看来,他当军人的儿子很像我;里面还有一张一九六六年一份《登利兹利邮报》关于斗鸡消息的破烂剪报。那些钱够我撑好几个礼拜,结婚证书应该也很有用,谢了。 我们这群有先见之明的生还者被人用担架送到镇上,像身边的温顺死者一样。我们一边试着保暖,免得在卡车车垫上受寒,—边望着天上的星星。星星似乎告诉我们,保持冷静,仿佛我们都不够冷静似的;你看,我们多么善于等待时机。我躺在震动的卡车上,望着千变万化的云,以及那片隔离在我们与天鹅绒般夜幕之间不安的树林。我认为这是一场热闹、灯光黯淡的狂欢盛会,死者与生者紧紧相依,关在一起。这样的场景,和一部以新艺综合体[1]摄制的影片,真是绝配。在那部影片中,我那幽默、愉快的天使从天上降落人间,揭露我人生和心中的秘密;但是我从雷夫奇叔叔一个插画故事挪用的某个情节,却无法具体化。因此,我只能与大熊星座的北极星及∏符号相伴,数着漆黑的电线杆,以及从我们头顶越过的树枝。我心里出现一个想法,毕竟,这不是完美的时刻,因为缺了某些元素。然而,只要我体内蕴含新的灵魂,眼前就有新人生。我的口袋里有一大把钱,外面天空有星星,到底什么不见了?我想找出失去的元素。 是什么让一个人的人生不圆满? 绿眼珠的护士回答,是失去一条腿。她在我的膝盖缝了几针,叫我不要反抗。好吧,那你要不要嫁给我?小腿或脚没有骨折或割伤。好,你愿意和我做爱吗?我的前额也有一些恐怖的缝线。我痛得眼泪直流。我知道自己哪里搞错了;我应该集中精神,看见照料我的护士无名指上有戒指才对。她可能和在德国工作的某个人订了婚。我是一个新的人,但并非彻头彻尾全新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我离开医院和昏昏欲睡的护士。 晨祷刚开始时,我抵达新光明饭店,向晚班柜台要了全旅馆最好的房间。我从房里满布灰尘的抽屉中,找出一份旧的《自由日报》[2]。自慰起来。周日版增刊的彩色照片,拍摄地点在伊斯坦堡一家位于尼尚坦石的餐馆,照片中每个女人都对着相机展露胴体,她们被阉割的猫及从米兰订购的家具一并入了镜。后来我便睡着了。 这个城镇叫西宁耶尔,我在这里停留了约六十个钟头,其中三十三个小时待在新光明饭店睡大觉。这地方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迷人。一,理发店:柜台有一块铝箔纸包装的OP牌刮胡皂。二,青少年阅览室:他们在牌桌上洗着纸浆做成的红心和黑桃老K,望着广场上的凯末尔雕像,那里还有许多苦恼的老头;从阅览室可以望见行经的牵引机和像我这样微跛的人,并观看不断播放的电视,眼睛盯着女人、足球选手、谋杀案、肥皂和吻戏。三,万宝路香烟招牌:除了香烟,还有旧的空手道卡带、模糊的色情片、国营乐透彩券及运动彩券、黄色小说、老鼠药;墙上有一幅月历,微笑的美女让我想起嘉哪。四,餐馆:豆子、肉丸;还能吃。五,邮局:我打电话回家,母亲无法理解,一直哭。六,西宁耶尔咖啡馆:我坐下来,再次愉悦地看着从那个幸运的车祸现场(十二人死亡!)顺手牵羊的《自由日报》新闻短讯。现在想起来,有个似乎是受雇杀手或卧底警察的三十多岁、四十出头的男人,像影子般跟在我后面,还从口袋拿出先力手表[3],开始作诗: 在疯狂诗篇中 若为了爱喝酒足以开脱 死是否符合同样定理 醉倒在酒国险境中 你如秃鹰般饥渴 他没有等我回应便走出咖啡馆,留下浓烈的OP牌刮胡皂气味。 每一回在急匆匆前往巴士站的路上,我总疑惑为什么每个宜人的小镇,一定有个微醺的疯子。我们性好饮酒、作诗的朋友,不会在镇上两座小客栈中的任何一间出没。嘉娜,在这个镇上,我开始感觉到,之前提过的那份让人兴奋的饥渴,已经如我爱你的心思一般深刻。想睡的司机,疲惫的公车,不修边幅的巴士服务员们!引领我,到那个我想前往的不知名国度吧!引我前去死亡之门,我没有意识到前额在流血,所以我可能已经变成别人了!这就是当时的心理状态。我离开名唤西宁耶尔的小镇,坐在玛吉鲁斯公司巴士的后排破烂长椅上,身上有几条缝线,口袋放着死去男子厚厚的皮夹。 夜啊!好一个漫长、潇飒的夜。昏暗的村子和更加幽暗的羊栏、长生的树木、破烂的服务站、空荡荡的餐厅、寂静的山峦,还有焦躁的兔子,一个个从我车窗的漆黑镜面经过。有时候,我会研究远方星空下闪烁的灯火,仔细思索自己想像中在那样的灯光引导下,每一刻的人生会是如何。我会在那段人生中,为嘉娜和自己找到立足之地;当巴士加速远离那闪烁的灯光,我希望坐在屋檐下,而不是失控的颠簸座位上。有时候,眼睛注视着巴士上的乘客(我们在服务站、休息站,以及树木互相迎风招展的十字路口,还有狭窄的桥上打过照面),我总会想像自己遇见坐在其中的嘉娜,然后满脑子全是自己的奇想。我幻想自己赶上另一辆巴士,登上车,把嘉娜拥入怀中。有时候我则非常绝望困顿,当我们那辆疯狂巴士夜半时分穿过某个偏远乡镇的狭小巷道,我希望自己就是荧幕上那个从我半开半阖双眼望出去,正坐在桌边抽烟的男人。 但是,我仍然知道自己真的想去别的地方,而不是身处这个时空。我想置身那段还不必在生与死之间抉择的美妙时光,置身那些因为突如其来悲惨机缘而逝去的死者之中……登上天堂的七大天体之前,我试着让自己的眼睛习惯,以微弱的视线看着无法回返的新世界入口、那滚滚血泊和玻璃碎片,或许我会满足地仔细思考要不要踏进去。我该回头吗?还是继续前进?地狱的清晨是何等模样?要是放弃整段旅程,让自己迷失在深不可测的夜里,那会如何?我颤抖地想着,在那个国度的独特时空,或许我会跳脱自己的世界,也可能和嘉娜团聚;我的双腿和缝了好几针的额头,迫切地想获取可能将至的意外幸福。 啊,搭上夜班巴士的你们啊!我不幸的教友们啊!我知道你也还在寻找失重状态的时空。啊,不是这里,也不是那里!你会变成另一个人,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平和庭院徘徊!我很清楚,那个穿着皮外套的足球迷不是要等球赛开场,而是期待那最危险的时刻,那时他将成为满身是血的烈士。我也知道,那位一直从塑胶袋拿东西出来塞进嘴巴的老太太,并不是真的即将死去而与姐妹及外甥相聚,事实上她就要到达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个测量员一只眼睛盯着路上,另—只眼则在作梦;他不是在计算城镇的地籍资料,而是算着成为历史的小镇上有多少十字路口。我确定前座那位正在假寐、脸色发青的中学生,并不是梦见自己在亲吻女朋友,而是梦到他猛烈地用力紧压挡风玻璃。毕竟这不同于包围我们的那种狂喜吧?每当司机猛地踩煞车,或在风中飙车,我们马上张开眼睛,瞪着漆黑的路面,试着弄清楚关键时刻是否就在眼前。不,时候没到! 我在巴士座位上足足待了八十九个晚上,心灵不曾听到招致死伤的幸福时刻。有一次,巴士发出刺耳的煞车声,撞上一辆满载家禽的卡车,但惊慌的鸡只甚至没有一只被撞断鼻子,昏昏欲睡的乘客也毫发无伤。另一个晚上,巴士快乐地滑行在冰雪覆盖的高速公路上,我从结冰的窗户向外望,感受到与真主相逢的光辉。我即将找到那个与所有生活、爱情、生命、时间共通的元素,恶作剧的巴士却悬在漆黑大洞的边缘,停了下来。 我曾经读过,幸运并不是瞎子,只是文盲罢了。我静静想着,对那些不懂或然率和统计学的人来说,幸运是一个缓和剂。后门,是我降落地球、返回人生的地方;后门,是我在巴士站与喧嚣人生相遇的地方:哈罗,你好,烤种子摊、卖录音带小贩、宾果游戏组头、带着行李箱的老人、拿着塑胶袋的老妇,哈罗!为了不想错过幸运这玩意儿,我寻找最不安全的巴士,选择弯道最多的路线,向咖啡馆工作人员打探哪个司机都没有睡觉,因为巴士公司都叫作什么“安全旅途”、“真正安全”、“特快安全”、“飞驰安全”、“疾风迅雷”。服务员在我手上倒了好几瓶古龙水,没有一种香味是我正在寻找的那个;他们以假银盘送上竹芋粉饼干,配上茶后味道不像母亲做的那样。我吃着没有添加真正可可的国产巧克力,不过倒不像小时候那样吃了就抽筋。有时候服务员会以篮子盛装各种糖果和牛奶糖给乘客享用,当中包括金牌、玛贝尔、果味等品牌,我从来没看过他们提供雷夫奇叔叔给我吃的新人生牌牛奶糖。我在睡眠中计算里程,然后睁着眼睛作梦。我把自己用力挤压塞进座位里,缩了又缩,将自己缩成一团,强行把腿也挤进位子。我梦见和邻座做爱,醒来时发现那个人的秃头靠在我的肩上,恶心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每天晚上,—开始我还会对—些倒霉乘客扮演节制的邻居,接着扮演口才很好的人,但是到了早上,以亲密的字眼来说,我会成为邻座厚脸皮的密友。要香烟吗?你打算去哪里?您在哪儿高就?在一辆巴士上,我是正在旅行的年轻保险业务员;在另一辆冷得冻死人的巴士上,我宣称自己快和表妹结婚,她是我人生的至爱。我像个看见幽浮的人,对一位老爷爷透露,自己期望看到天使;另一次,我说老板和我很乐意修理您所有坏掉的钟表。我的是摩凡陀表[4],一位戴着假牙的老先生说,它永远精准。当那个手表的主人张着嘴睡着时,我想自己听见那只永远准确的手表正滴答滴答响。光阴是什么?是一场意外!人生是什么?是光阴!意外是什么?是一个人生,一个新的人生!我完全臣服于这简单的逻辑,很惊讶之前居然没有任何人提出这个定理。我下定决心朝巴士站走去,噢,天使啊,我直接朝意外现场走去。 我观察那些被前方椅子无情刺穿身体的乘客,他们的巴士轻率地撞进后方满载伸出车身钢条的卡车。我看见一位司机努力避开一只虎斑猫,结果把笨重的巴士开进峡谷;他的尸体夹在里面,没办法撬出来。我看见许多被撕裂成块的头颅,以及四分五裂的身体,还有分离断裂的手。我看见那些斗胆飙车的司机,脑袋像甘蓝菜一样曝开,仍戴着耳环的耳朵满是鲜血,有的眼镜摔坏,有的镜片毫无损伤,还有一些镜子。我还看见周密地摊在报纸上的鲜红肠子、梳子、挤烂的水果、铜板、断裂的牙齿、奶瓶——所有的物品和精神,急迫地成为真理时刻的牺牲品。 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我从交通警察那里得知,两辆巴士一头撞进平静的大草原。这场激烈冲撞的意外事故引起轰然爆炸,过了半小时,那个让生命有意义、可忍受的神奇力量,仍然悬而未决。我站在警察和宪兵队的车辆间,研究其中一辆翻覆巴士的黑色轮胎,捕捉到新人生和死亡的愉悦轻烟。我的脚颤抖着,缝了好几针的额头一阵剧痛。我决定向前挤,仿佛自己有约会,不能耽误。在蒙蒙的黄昏时刻,我穿过陷入混乱的生还者之中。 我爬进巴士,有点碰不到门把。我越过所有东倒西歪的椅子,愉快地踩着眼镜、玻璃制品、项链,以及迫于重力飞溅到车顶的水果,似乎想起了什么。我曾经是另一个人,而那个人曾经很想变成我。我曾梦见时光幸福地聚集和压缩的人生,颜色像瀑布般灌入心中,不是吗?那本被我留在桌上的书,进入我的脑海。我想像它注视天花板的样子,就像那些张嘴望着天空的死者。我想像着母亲把我桌上的那本书,以及我那已中断前生的所有东西收在一起。我想像自己开口说,母亲,你听着,我在玻璃碎片、血滴及亡者之间寻找的,是进入另一个人生的入口。然后我仔细观察一只皮夹。有个人断气之前曾爬过座位,向上往窗户攀去,不过他的身体在某个时间点陷于平静,休止了;他的整个皮夹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露出来。 我把他的皮夹放进自己的口袋,这不是之前才想起来的,而是我假装忘记。我心里想着另外那辆巴士;我站着,从碎玻璃和可爱的小窗帘中向车外望去,读到另一辆巴士车身上以万宝路的大红为底、致命蓝字书写的“超安全之旅”字样。 我从其中一个玻璃已经完全撞碎的窗户跳出来,开始奔跑,踩在沾满血迹、散落于宪兵还没移开的尸体间的玻璃上。我没有被误导,另一辆也有“超安全之旅”子样的巴士,曾平安地把我从无聊的城市带到偏远的镇上。我爬到陈旧、熟悉、六星期前坐过的同一个位子上,像充满耐心的乘客一样等待,相信这个世界一片乐观。我在等什么?也许是一阵风,一个特定的时间,又或许是一位旅客。天色渐渐暗了。我感觉到有一群像我一样藏在座位里或生或死的灵魂,听见他们召唤着某些难以理解的灵魂。他们喘着气,仿佛在梦魇中与美女交谈;在他们的天堂美梦里,他们和死神冲突。然后,我注意到周遭更深奥难解的东西:我发现除了收音机,司机座位处的其他东西都不见了;那里伴随着叹息与哭泣,还有悦耳的美妙乐音飘然流洩。 沉默降临了片刻,我发现光线愈来愈浓重。朦胧中,我看见死者和濒死者的幸福灵魂。旅人们,你们已经尽所能走了这么远,但我认为你们可以走得更远!你们正预先愉快地摇曳,浑然不知是否有其他入口及秘密花园,能把生与死、意义与动机、时间与机会、光明与幸福结合在一起。突然间,那股焦虑的渴求再度自内心深处升起,笼罩着我的身体,欲望爬满全身。我仿佛听见几句话语,我颤抖着,我的美人随之而来。她穿过门走出来,我的嘉娜,身着我最后一次在塔靳奇斯拉馆看到她时穿的那件白色洋装。你的脸沾满了血。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没有这么问你,而你也没有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们心照不宣。 我牵着你的手,让你坐在我身旁的三十八号座位。我用在西宁耶尔买的格子手帕,擦掉你脸上和额头上的血迹。然后,亲爱的,我执着你的手,我俩就这么静静坐着。天色亮了些;救护车来了,死亡司机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我们的歌。 [1]Cinemascope,一九二八年法国人亨利·克瑞雄(Henri Chrétien)发明的宽银幕系统,拍摄时采用压缩变形镜头,放映时再还原成正常比例影像。 [2]Hürriyet,土耳其主要日报之一。 [3]Zenith,瑞士名表。 [4]?Movado,瑞士名表。 5 嘉娜的额头缝了足足四针之后,我们搭上第一班巴士,火速离开死气沉沉的康亚。在那个小镇,我们沿途走过低矮的庭院围墙、灰暗的建筑物,还有空无一树的大街,清楚感受到自己的脚底机械式地踩在人行道上。接下来前往的三个城镇,我倒还有些记忆:其一到处是烟囱,另一个全镇都喝扁豆汤,最后一个小镇品味糟透了。行经这三个小镇之后,巴士带我们驶向一个接一个城镇,睡在巴士上,然后在车上醒来,眼中的世界一片朦胧。我看见水泥早已崩塌的围墙,上面遗留着昔日艺术家年轻时的海报。我看见被洪水冲垮的桥梁,看见来自阿富汗的难民正在兜售像我拇指般大小的古兰经。除了嘉娜那一头披洩双肩的淡棕色秀发,我一定还见到其他景象,例如巴士站的一大群人、紫红山峦、光滑的塑胶告示板、活蹦乱跳的狗在后面追赶搭载我们出城的巴士、贫苦的小贩穿梭巴士间兜售他们的商品。在一个偏僻的休息站,嘉娜已经放弃寻找她所谓的“调查工作”的蛛丝马迹。她把向小贩买来的食物,诸如煮得硬邦邦的鸡蛋、肉饼、剥皮黄瓜,还有一些没有品牌的当地汽水,放在我俩的膝头。接着,清晨到来,然后夜幕低垂,再来是个多云的早晨,巴士更换了齿轮。接着愈来愈漆黑的夜晚降临,放在司机座位上方的荧幕,放射出廉价口红般的桃色光芒,嘉娜也开始说她的故事。 她与穆罕默德的“关系”(她是这么形容),始于一年半之前。她的印象里,隐约曾在塔斯奇斯拉馆一大群建筑系与机械系学生当中,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她第一次真正注意他,是在塔克辛一家饭店参加从德国回来亲戚的接风宴时。大约午夜时分,她的父母来到饭店大厅,柜台后方那个苍白、高大瘦削的男人,在她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可能是因为,我一时想不起来以前在哪里看过他。”嘉娜说着,又对我甜蜜一笑。但我知道,这个笑并不是因为我。 秋天开学后,她在塔斯奇斯拉馆的走廊再度看见他,他们很快便“坠入爱河”。两人一起漫步在伊斯坦堡街头,一起看电影,经常到学生福利社和餐厅报到。“起初我们没有聊太多。”嘉娜以不曾有的严肃语调解释。她说,不是因为穆罕默德太害羞,或不喜欢说话。随着认识愈久,以及两人共处的时光愈长,她愈发了解,这个人可能喜欢与别人打成一片,可能非常不屈不挠、固执、能言善道,甚至积极、有拼劲。“他的沉默来自内心的悲哀。”一天晚上,嘉娜这么对我说,她的目光只注视着巴士电视荧幕的警匪追逐场景,没有看我一眼。她的唇边漾起微笑,补充道:“都是来自悲伤。”荧幕上警车加速飞驰,一辆辆翻落桥面掉入河中,撞得稀烂,缠成一团。 嘉娜努力想解开他那哀伤的心结,曾经成功透入他悲痛心结背后的人生。一开始,穆罕默德曾提到,他的前生是另一个人,住在某个省分的某栋大宅邸。后来他渐渐不再畏惧,告诉嘉娜,他抛下了原来的人生,渴望新的人生;对他而言,过去已无关紧要。他曾经是别人,但他决心让自己成为另一个人。因为嘉娜只认识他的新身分,所以他告诫她,不要理会他的过去,只要认同他的新身分就好。他在追寻之旅中面临的恐怖人、事,都与他的前生无涉,而是热切追求的新人生里的一部分。在一个寒酸小镇的巴士站,我们友爱、甚至笑闹地讨论要搭哪一班巴士;我们坐在桌前,准备吃她从镇上一家被老鼠蹂躏的杂货店架上找来、起码放了十年的食物罐头;我们还在这镇上的老旧钟表修理店观察手表指针如何运转,在运动彩券商店满布灰尘的架上看到儿童连环画。在那个巴士总站,她告诉我:“那就是人生……他在那本书里遭遇的那个人生。” 因车祸巧遇的十九天来,这是我们第一次提到那本书。嘉娜告诉我,要让穆罕默德谈论那本书很难,让他论及抑郁不乐的原因,以及背弃的旧人生,难度一样大。他们沮丧地走在伊斯坦堡街头,或在博斯普鲁斯的餐馆喝茶,或者一起念书时,她要求看那本书,向他要那神奇的东西,但他只会严肃拒绝。穆罕默德告诉她,像她这样的女孩,竟然有意去想像炼狱、心痛与血光,根本大错特错,因为在那本书描绘的朦胧境界中,“死亡”、“爱”与“恐惧”借由受打压和失意的外表作为掩护,佩带枪械、冷若冰霜地像不幸的幽魂一样徘徊。 由于毅力惊人,加上多次对情人表达忧虑之情,嘉娜终于能够抚慰穆罕默德,不过程度有限。“或许他希望我去读那本书,把他从书中的魔法及恶毒本质中拯救出来。”嘉娜说:“毕竟,那时我已确定他对我的心意。”当我们的巴士停在平交道前耐心等待火车驶过时,她又补充:“或许,他无意识地期盼我们能一起进入那个人生;他心里的某个角落也许仍然认为,这么做行得通。”她像尖声驶过我家附近的火车头,喋喋不休地闲谈着。一长列箱型货车装满小麦、机械,还有碎玻璃,一列接着一列,从我们窗边通过,拉出的长长影子活像外国远道而来的密探和罪犯。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嘉娜与我不太谈及那本书对我们的影响力。那份影响力太强大,这点再明白不过,况且进行讨论绝对会让我这本书的内容,沦为闲聊和漫无目的的空谈。这本书要谈论的是,某些在我们两人的人生中都无庸置疑、占有不可或缺地位,并且明显存在我俩之间、基本如阳光和水的东西。为了回应书中涌现而映照在我们脸上的光芒,我们出发上路,借由自身本能的力量,企图在这条道路上前进,却不想弄清楚自己究竟要走向何方。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经常为了要搭哪辆巴士,吵得不可开交。举个例子,有一次,站方播报员透过扩音器,以金属般呕哑嘈杂的声音向候车室(在这样一个小镇,候车室还架了一个衣架,显得有点过头了)的乘客宣布巴士离开的时间和目的地,激起嘉娜上车的渴望;虽然我大力反对,最后还是屈服在她的要求下。另一次,我们跟随一个拎着塑胶手提箱的年轻人来到巴士候车道,走过他泪眼婆娑的母亲和老烟枪父亲身边,只因为那年轻人的身材与略微驼背的模样,使她想起穆罕默德。我们还跟着他上了这班标示“终点站土耳其航空”的巴士,随他途经三个城镇,越过两条污秽的小河,最后到达一处环绕着有刺铁丝网围篱、有座瞭望台的营房,围墙上方宣示:“快乐,就是身为土耳其人”。我们搭遍各式巴士,深入大草原中心,有时只因为嘉娜迷恋巴士车身的暗绿与赭红色彩;要不就是,你瞧!巴士侧边“疾风迅雷”标志的R字母尾端,随着车身震动加速会愈来愈细、变弯,像一道闪电。当我们抵达尘埃满布的小镇,在肮脏的巴士站与冷清的超市盘桓,证实嘉娜所谓的调查工作无疾而终,我会问她,为何我们要旅行,并提醒她,我从死去乘客身上偷来的钱已经愈来愈少。但是,我还是会假装自己正努力理解这桩调查工作中不合逻辑的逻辑。 我告诉嘉娜,在塔斯奇斯拉馆上课时,我曾经探出窗外,目睹穆罕默德中枪。她听了毫不讶异。根据她的说法,人生充满了明显、甚至有意的交集,有些鲁钝的笨蛋称其为“巧合”。穆罕默德遭枪击后不久,嘉娜发现对街经营汉堡店的家伙有不寻常的举动。她记得自己听到枪声,直觉东窗事发,奔向受伤倒地的穆罕默德。而在穆罕默德受伤的地点,随即出现一辆计程车,将他俩载往卡辛帕沙海军医院。如果换成别人,也许会认为这只是巧合,计程车司机选择那间医院,是因为刚从海军退伍,一切只是偶然。穆罕默德肩上的伤不严重,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但是第二天早上,嘉娜到医院时,却发现他已经离开消失了。 “我去他工作的饭店,在塔斯奇斯拉馆略微查看了一下,还到他经常出入的地方,然后回家等他的电话,不过我知道这些都是白费工夫。”她冷静清楚地说,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明白,他回去了,回到那个国度。打从那时开始,他就回到那本书的世界了。” 我是她追寻那个国度的“旅伴”;为了重新发掘那片乐土,我们要互相扶持。在寻找新人生的道路上,抱持“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的想法并没有错。我们是心灵伴侣,也是旅途良伴;我们给予对方无条件支持。玛丽与阿里只以两片镜片就能引燃营火,我们同样有创意。所以接下来几个星期,我们在夜车上比邻而坐,两人的身体摩擦碰撞。 一些夜里,在录影机播放的第二部影片以高八度的枪声和爆破的直升机告终许久,以及我们这些困倦憔悴的乘客启程梦周公许久之后,大家把性命交托死神定夺,巴士在蹒珊前进的车轮转动下,继续无休止的旅程。我总会在车子驶过渠沟或突然煞车时惊醒,认真、良久地凝视窗边的嘉娜那张婴儿般沉睡的容颜。她的头靠在卷起充作枕头的窗帘上,淡棕色秀发在枕上垄起一座甜美的小丘,继而陡降在她的香肩上。她修长的美丽手臂,有时像一对平行的柔弱树枝,碰触着我饥渴的膝头;有时她撑起一只手臂,好像多了第二个枕头,另一只手则优雅地扶在前一只手臂的肘部。当我仔细注视她的脸,看见仿佛有一抹痛楚令她皱眉。有时候,她淡棕色的眉毛在眉心纠蹙成结,前额写满疑虑,使我内心一凛。然后我会看见一抹光辉爬上她苍白的面容,开始幻想有个天鹅绒般柔软的美丽天堂,那里玫瑰盛开,日落时松鼠跳跃嬉闹,召唤我前往她颧骨和纤细喉头间的绝妙乐上;或者如果她低垂着头,秀发披散颈背,便呼唤我至那个触不着的部位。我会注视她脸上闪现的金色光辉;如果她在睡梦中甚至仅浅浅一笑,牵动饱满苍白、因经常咬唇时而轻启的双唇,我会告诉自己:虽然学校和书本都没教过,但是,噢,天使啊,看着这心爱的睡容,是多么甜蜜啊! 我们倒是讨论过天使的话题,但对话相当虚浮,根本就像嘉娜在市场(比如街角的五金行、死气沉沉的干货店)讨价还价买来的易碎物品一样,不值一提。买来那些小东西之后,我们顶多把玩一下,就留在车站的餐馆或巴士座位上。我们也谈过死神,死神似乎是那位天使有威严又沉闷的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兄弟。他无所下在,尤其是“那里”,因为死神就是从“那个地方”现身。我们寻找线索,希望到达“那里”,找到穆罕默德,但也错失一些蛛丝马迹。我们的资讯大多由那本书而来——就像我们知道意外发生的独特时刻,学到能目视另一个世界的起始点,清楚戏院的门厅与新人生牌牛奶糖,知悉可能枪杀穆罕默德、甚至干掉我们的暗杀行动,认出阻止我前进的饭店遮檐,也认识到持续很久的沉默、夜晚,以及灯光黯淡的餐桌。我应该这么写才对:说了做了这么多之后,我们再度搭上巴士;说了做了这么多之后,我们再一次启程上路,有时甚至夜幕低垂前才上车;服务员会验票,乘客互打交道,孩童和较焦躁的乘客则像看着电视荧幕那样,望向窗外铺着柏油的平坦山路。嘉娜眼中突然闪现一道微光,她开始说故事。 “还小的时候,有时我会在半夜醒来。”有一次她这么说:“我拨开窗帘向外望,会看见有个男人在街上,酒鬼、驼背的胖男人、守夜人,反正总会有个男人在街上……。我很怕,而且我喜欢我的床,可是也很想到街上去。” “我对男生的认识,是在度暑假的地方与哥哥的朋友玩躲猫猫。也可能是念中学时,看他们对着书桌里拿出来的东西瞧。也许是更小的时候,我们玩游戏正起劲,他们突然说要尿尿,从他们摆动双腿的样子,我知道男生是怎么回事。”那天夜里稍晚,她又说道。 “我九岁时在海边跌倒,膝盖受了伤,母亲尖声大叫,大哭起来。我们去找饭店的医生,他说,真是个漂亮的小女娃,好甜美的小姑娘。他用双氧水清洁我的伤口,然后说,真是个聪明的小女孩。我从医生看我头发的模样,知道他喜欢瞧着我。他的眼睛有种眩惑力,把我视为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眼皮有点沉重,看起来有些昏昏欲睡,但还是仔仔细细把我完全看个饱。”后来她又说。 另一个晚上,我们又谈起天使。“天使的目光无所不在,”她说:“他的双眼无所不看:永远存在。不过,我们这些不幸的人类,仍为不见这些目光所苦。是因为我们疏忽吗?还是我们的意志不够坚强?或是因为我们无法热爱人生?我知道,总有一天,无论日夜,我会望向巴士窗外,行遍一个又一个城镇,我的眼神终将与天使之眼相遇。我一定要学会如何注视,那么我可能就会见到天使。我对巴士充满信心。我对天使也有信心……有时候……不对,应该是永远有信心,没错:永远有信心。好吧,只是偶尔有信心。” “我追寻的天使出自那本书。这位天使之所以出现在书里,似乎是另一个人的想法。天使在书中像过客,但我还是可以认出他来。我确信,看见他的那一刻,人生的奥秘就会在我眼前展现。在巴士意外现场,还有巴士上,我都能感受到天使的存在。穆罕默德说过的每一件事都应验了。你知道吗?无论穆罕默德走到哪里,死神放射的光都环绕他的左右。或许,是因为他把那本书深植心中。我也听车祸受难者提过天使,那些人对那本书或新人生一无所知。我追寻着他,搜集他遗留的讯息,一路跟随。 一个雨夜,穆罕默德告诉我,那些想杀他的人已经准备动手。他们可能在任何地方出现,甚至无时无刻都在偷听我们谈话。你也可能是其中之一,但你不要想歪了。人们的思考和行事,经常表现出与他们真正想法完全相反的一面。你上路寻找那片乐土,你的心却向内缩。你以为自己在读那本书,却只是重新抄写罢了。当你以为自己伸出援手,却是加害于人。多数人都不想要新的人生或新的世界,所以他们杀了那本书的作者。” 这是嘉娜第一次提起那位作家(或者被她称为“作者”的那个老男人)的经过。我虽然不甚了解她的话,她说这段话的样子却让我非常兴奋。倒不是这番话言之有物,而是话中透出十足的神秘感。她坐在一辆颇新巴士的前排座位,双眼盯着柏油路上发亮的白色中线。不知何故,在那个天空呈紫红色的夜里,路上未见迎面而来的其他巴士、卡车及汽车的前照灯。 “我知道穆罕默德与那位老作家曾有过对话,他们从对方的眼神中了然一切。穆罕默德一直在找他,而且很景仰他。他们碰面时没有太多交谈,而是安静不语;他们有些争辩,但旋即陷入沉默。那位老先生要不是年轻时写出那本书,就是在写年轻时的事。他曾经感伤地说,那是一本年轻人的书。后来,‘那些人’恐吓老人家,逼他放弃亲手撰写、深入自己灵魂、呕心沥血的作品。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他们’最后杀了他……现在,老人死了,轮到要杀穆罕默德也没啥好讶异……我们会在杀手动手之前,找到穆罕默德……重要的是:还有其他人读了那本书,相信书中所言的一切。我在各城镇看见那些读者,看到他们在各城镇、巴士站、商店里走动;我认得他们,从眼神就认得出他们。读过那本书并对内容深信不疑的人,脸上的神情与众不同;他们的眼中都有一股悲伤的渴望,总有一天你会了解,或许你已经领悟到了。如果理解个中奥秘,如果你能朝它追寻下去,那么人生将令人惊异下已。” 如果嘉娜是在一处苍蝇满天飞的荒郊野外休息站对我说这番话,我们可能会抽着烟,喝着无精打采的餐厅小厮送来的免费茶水,然后舀着吃起来像塑胶的糖煮草莓。如果我们当时身处摇摇晃晃的巴士前座,我的眼睛会死盯着嘉娜醇美的双唇和饱满的嘴,而她的眸子却总是凝视偶尔驶过、随车身震动高低起伏的卡车前照灯。如果我们在拥挤的巴士站,与一大群提着塑胶袋、硬纸板行李箱,还有粗麻布袋的旅客人挤人,嘉娜话讲到一半会突然中断,然后,哎呀,她会从餐桌逃开,不知去向,把心凉了半截的我独自留在一大群人当中。 有时我会计算时间,好半天才终于在等车的那个城镇,发现她在小巷里的二手商店。有时候,她焦躁地研究一个坏掉的熨斗,或已经不再生产的老式烧炭火炉;有时候,她转身对我神秘一笑,手上拿着一份古怪的乡下报纸朗诵道:“地方自治法通过,允许家畜傍晚返家时,得以使用主要街道”,或是土耳其石油公司代理商宣传他们在当地商店的新产品,都是从伊斯坦堡抢鲜运达的广告。我经常远远地发现她和群众亲密聊天;她会与戴头巾的老太太深入谈心,或反复吻着坐在膝上的鸭面小女孩,或是尽吐对巴士路线及搭车站名等资讯的惊人常识,帮助那些浑身散发OP牌刮胡皂臭味、意志薄弱的陌生人。当我气喘吁吁迟疑地走向她,她会一副“咱们出外旅行,本来就是为了帮他人解决困境”的表情。“这位可亲的女士,她的儿子退伍了,他们应该在这里碰头,”她会这么说:“但是,他不在那班从凡城开来的巴士上。”我们为旁人查询巴士时刻麦,替别人换车票,安抚他们哭闹的孩子,他们上厕所时代为看守大包小包的行李。“愿上苍庇佑你们。”一位装着金牙的胖老妪曾这么说,然后她转向我扬眉道:“尊夫人美得惊人,你知道吗?” 一旦巴士上的照明灯和发光的录影机电视荧幕被关掉,车上的活动便停歇下来,只有那些最忧郁、最浅眠的乘客仍抽着烟。我和她的身体随着轻微晃动的座位逐渐靠近。嘉娜,我感受到你的发丝在我的脸庞飘拂;你细长的手臂,轻触着我的膝盖;你那带着睡意的气息,吹拂着我的颈子。车轮疾转,柴油引擎不断发出阵阵吼声;而光阴如漆黑、温暖、流动缓慢的液体,在我俩之间慢慢扩散。在这原始的时刻,一种初生的感受,渗入我们麻木、无气力、僵硬的双腿骨子里,带着欲望撩拨我们的肉体。 有时候,因为手臂与她碰触,引燃我的熊熊欲火;有时候,我整夜就等待着她的头斜靠在我的肩上(老天,求求你!);有时候,为了不弄乱她披散在我喉头的一束发丝,我竟然在位子上僵直不敢动;我带着怯畏的心,虔诚地数着她的呼吸;见到她眉头转瞬即逝的一抹哀伤,我开始胡思乱想究竟有何含意。当那张灯光猛然照射下苍白的脸庞在我的注视中醒来,她没有瞥向窗外,确认自己身在何方,而是凝视我安慰的眼睛,并且对我一笑,我是多么兴奋。我整晚为她守夜,好让她的颈子不要靠上冰冷的窗口,免得着凉。我脱下在埃尔金占买的栗色外套,披在她的膝上。当司机带领我们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山路上,我努力护住睡姿跟着东倒西歪的她,免得她摔出座位受伤。有时候,虽然守夜的我听着引擎噪音、乘客的叹息,以及他们对死亡的思慕之情,已经被弄得头脑昏昏沉沉、思路不清,但我的双眼依旧聚焦在她平滑的颈项与柔软的耳蜗之间。我的意识飘到了童年时期乘船、打雪仗的幻梦曲中,它融入我的梦想,我盼望着有那么一天,自己能有这份福气,和她共度如此美满的婚姻生活。 几个小时后,我被一道恶作剧、切割玻璃般冷冽、有棱有角的日光唤醒,这才明白梦中带着薰衣草香气的撩人庭园,其实是她那一直在我头上搓弄、撩拨的颈子;睡睡醒醒之间,它静静地在我头上又停留良久。我眨眨眼,对窗外灿烂的晨光道早安,只为了喟叹自己与她的双目距离何其遥远。而这时,淡紫色的山和新人生的端倪,才刚要显现。 一天傍晚,她像老到的说书人般说道:“爱能指点迷津,爱能掏空你的生命,爱最终将引导你探得宇宙的秘密。现在,我了解了爱,我们即将抵达‘那里’。”这番话,把我如鲠在喉的灼热火焰,硬生生吹熄。 “见到穆罕默德的那一刻,”她继续说着,没理会巴士站一张桌子上,老旧杂志封面的“大镖客”克林伊靳威特正在对她行注目礼:“我知道,我的人生就此改变。认识他之前,我有自己的生活;认识他之后,我的人生改变了。我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变了颜色,改了形状——人、床、灯、烟灰缸、街道、云朵、烟囱,什么都不一样了。我又敬又畏又疑惑,开始发掘这个新世界。我买下那本书,心想再也不需要其他书本和小说。为了确切认识那个开展在眼前的世界,我必须学会‘用心看’这门学问,用自己的双眼,看清楚每件事、每个人。然而一旦读了那本书,我马上了解,我必须看清楚每件事背后的奥秘。所以我鼓励从寻找新人生的国度忧伤返回的穆罕默德,说服他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将抵达那个新世界。那些日子里,我们一遍又一遍反复读那本书,每次都以全新的角度重新诠释。有时候,我们花上好几个礼拜,只为了研读一段文字;有时候,读过之后一点就通,脑袋像钟声当当一般清楚。我们一起看电影,一起读其他书籍,一起阅报,在街头漫步。那本书盘踞我们的思绪、我们将之牢记在心期间,伊斯坦堡的街道发散出如此明亮非凡的闪光,这座城市只属于我们。我们得知,在街角看见的那个斜倚着拐杖的老头,打算在咖啡馆发呆杀时间,等着接孙子放学。我们发现,那三辆马车中,拖着最后一辆车的母马与拖拉前两辆车的两匹瘦马是母子关系。我们了解到现在愈来愈多男人穿蓝色袜子的原因。我们学会把火车时刻表由下往上念,解读其中的奥妙。我们明白,那个胖嘟嘟、满头大汗的男人提着上巴士的手提箱里,装满了刚刚打家劫舍抢来的内衣裤。我们上小馆子,再次阅读那本书,接着讨论内容,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这,就是爱情。有时候,我认为爱是了解远方世界的唯一途径,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而爱,也是能通达‘那里’的唯一方法。” “但是,”一个下雨的夜晚,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幕上的吻戏,一边说道:“好多事我一无所知:永远无从得知。”巴士滑行四、五英里后,吻戏告一段落,继而出现的画面,是一辆和我们的巴士很像的车正驶过一个风光迷人又如此与众不同的地区。“我们也将前往全然未知的世界。”嘉娜补充了一句。 当我们的衣服因沾满尘上脏污而僵硬,当十字军东征以来史上所有人们扬起的滚滚黄尘一层层堆积在我们身上之际,我们会在换搭巴士之前,随意选个小镇,随性挑家商店采买一番。嘉娜会为自己添购丝和毛混织的府绸长裙,穿上后像个善良的地区学校老师;我则拙劣地仿照她的昔日恋人,买白色衬衫穿。如果路上看到地区行政单位的办公大楼、凯末尔雕像、阿瑟利克家电经销商、药房、清真寺,注意到澄澈蓝天中喷射机画出的优雅白色喷汽尾巴,远眺古兰经学校帆布招生旗帜后方的风光,看见割礼庆祝会正在举行,我们会拎着纸包裹和塑胶袋停在原地,热情地抬头望向天际,然后向打着褪色领带、无精打采的官员询问公共澡堂怎么走。 由于澡堂早上只供女性使用,我会在街上和咖啡馆消磨时间。经过镇上的饭店时,我幻想自己告诉嘉娜,我们得在真正的“陆地上”至少过一夜,例如住饭店,而不是继续上路,睡在巴士上。好几个晚上,当我盘算着告诉她幻想已久的那档事,嘉娜便会对我展示当天下午我去澡堂时,她所得到的伟大“调查”成果:包括一大捆老旧的温馨照片杂志、比杂志年代更久远的儿童连环画、我不记得自己嚼过的口香糖品牌样本,以及一支一时间还看不出重要性的发夹。“到巴士上我会跟你说。”她会这么告诉我,对我一笑。只有荧幕播出她看过的影片时,这特别的笑颜才会在她的脸上展露。 一天夜里,巴士上并非播放惯见的低俗影片,电视荧幕上出现的是一位发布死亡公告的正经、慎重播报员。“我已经在前进穆罕默德另一个人生的路上,但他不是穆罕默德,而是另一个人,是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人。”嘉娜说道。巴士加速驶过一座加油站,不住闪烁的红色霓虹反射在她的脸上。 “穆罕默德没有透露太多他的过去,只提起有姐姐,居豪宅,有一株桑椹树;还有,他本来叫作另一个名字,有另一个身分。他曾经告诉我,年幼时非常爱看一本叫作《儿童周刊》的杂志。你听过这本《儿童周刊》吗?”她修长的手指滑过那一大捆已经泛黄、塞在我们双腿和烟灰缸之间的旧杂志,望着我翻阅它们,自己却不看一眼。“我搜集这些刊物,是因为穆罕默德曾说,每个人最终总会回归书页中的世界,这些书建构了他的童年。它们造就了那本书。你懂吗?”我并不全然了解,有时候一窍不通,但嘉娜对我说话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确实了解她的话。“穆罕默德和你一样读了那本书,并且全然了悟他的人生终将全盘改变。他把理解到的道理,转化为合理的结果。他曾经研读医科,为了把时间全部奉献给书中提到的新人生,中辍了学业。他很清楚,如果要成为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必须完全抛弃过去。因此,他割舍与父亲及家人的关系……完全舍弃并非易事。他告诉我,事实上他是借由一场车祸,全然与过去脱勾,迈向新的人生。事实是,意外意味着启程,而离去的方式,要靠意外。在启程的神奇关键时刻,你会看见天使:直到那一刻,我们才知道骚动的真正意义,就称为人生。只有那时,我们才能回家。” 听着她的话,我发现自己正想着被我抛下的一切,我的母亲、我的房间、我的东西、我的床铺;我察觉隐伏的理性与不相上下的罪恶感在内心并存,但我只会把自己与嘉娜追逐新人生的幻想合而为一,编织成一场美梦。 6 巴士的电视机永远摆在驾驶座上方某处,有些晚上我们没有谈话,只顾盯着荧幕。因为已经数月没看报纸,电视成为除了巴士车窗之外,我们在世上的唯一消息管道。车上的电视布置得很繁复——盒子、小饰布、绒布幔、上漆的木制品、护身符、恶眼[1]珠串、印花图片、小饰品——让电视从平凡的娱乐装备,升级成为祭坛。我们看见空手道电影中身手矫健的好汉飞身一脚,同时踢在上百个废人的脸上,不过动作慢半拍的国产电影复制版,演员就笨手笨脚得多。我们也看了美国片,有一部电影描述一位迷人的聪明黑人英雄与警察及歹徒斗法。我们还看了飞行影片,帅哥驾着飞机,不怕死地表演特技;在恐怖片中,漂亮姑娘被吸血鬼和鬼魂吓得全身僵硬。国产片多是关于有钱人家无法为雍容华贵的女儿找到诚恳对象的故事,无论男女,主角们似乎都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当过歌手;他们不断误解对方,最后总能误会冰释,相互谅解。不过,电影里某些老掉牙的角色,譬如有耐性的邮差、冷血强暴犯、心地善良但长相平凡的姐姐、声音低沉的法官、蠢蛋或聪明的保姆等等,老是由相同的脸孔演出,我们已经习以为常。因此,在恋恋记忆餐厅看见一位善心姐姐冷静地与强暴犯比肩而坐,和本车其他睡眼惺忪的乘客一块儿吃饭配红扁豆汤时,我们见怪不怪。餐馆墙上挂着清真寺、凯末尔将军、摔角选手和电影明星的照片,我们相信,自己被呼咙了。嘉娜逐一回想,墙上挂着的照片里的明星,其实都在我们看过的电影里被饰演强暴犯的同一个演员欺负过。我恍惚忆起那间华丽餐馆的其他客人,想着我们在同一艘奇异的船上,置身其明亮而冷冽的餐室喝着汤,正航向死亡。 我们也在电影中见识了不少打斗场景,很多碎裂的窗户、玻璃、门、许多汽车和飞机从眼前消失,化为一团火球。好多房子、敌人、和乐的家庭、坏人、情书、摩天大楼,还有被狂暴地狱吞噬的宝藏。我们看见从脸上及被乱刀砍断的喉头伤口汹涌喷出的鲜血,观赏不间断的追逐场面,上百、上千辆汽车一辆辆互相撕裂碰撞,高速蛇行相互超车,最后全部幸福地同归于尽,撞成一团。我们看了上万个恶棍、男人、女人、外国人、本国人、有胡子、没胡子的人,互相开火,没完没了。一部录影带刚播毕、下一部影片尚未开始之前,嘉娜会这么说:“我不认为那个人这么容易被骗。”接着第二部录影带播毕,空白荧幕上只剩深黑的镜面后,她会补充:“如果你出发前往某个地方,人生会很美好”,或者“我不相信电影的情节,没有照单全收,但还是爱看”。如果圆满的结局令她回味无穷,她会在半梦半醒间发出呓语:“我梦见幸福的夫妻生活。” 我们的旅程已到第三个月底,嘉娜和我看了超过一千幕吻戏。无论我们的目的地是小镇或偏远的城市,无论同车乘客是谁,是提着一篮鸡蛋上车的旅客,或者拎着公事包的官员,每当吻戏出现,座位上总是一片安静。我会发现嘉娜的手放在她的膝盖或大腿上,那一瞬间,我总渴望自己能够做点什么真正有力的强硬举动。一个夏日雨夜,我甚至成功了,但不太清楚自己是真想那么做,或想做些类似的举动。 巴士里没有灯光,座位约坐了一半乘客。我们坐在座位中段,荧幕上正播放某个远方热带国度的雨中即景。我本能地把脸靠向窗边,也就是更挨近嘉娜,发现外头下着雨。当我像电影和电视里的主角一样(或是想像电影里的接吻动作),吻上嘉娜的唇,我的嘉娜对我笑。噢,天使啊,我以全副力量和欲望狂暴地亲吻她,吻出了血,她奋力挣扎。 “不要,亲爱的,不可以!”她对我说:“你看起来和他很像,但你不是他,他在别的地方。” 她脸上那片粉红光晕,是从土耳其石油公司那具最遥远、最多苍蝇飞舞、又最可恨的霓虹灯反射而来吗?还是惊人的地狱黎明光芒的显现?女孩的唇边有血迹,关于这种状况,书本教过我们处理的方式;电影里的主角则是掀翻桌子,打破窗户,以自己的车猛力撞墙。我期待唇间尝到吻的滋味,但有些困惑。或许这是脑中浮现的绮想:我的人并不在这里,我告诉自己;如果我不在这里,情况会不同吗?但接着,巴士重新热情地上下震动,我觉得更有活力了。两腿间的痛楚愈来愈剧烈,令我渴望使劲、爆发,最后终至缓和。这份渴求一定已经渗入骨子里,一定已成为全世界,成为新的世界。我期待这一刻到来,但会发生什么,我一无所知;我等待着,双眼湿润,全身冒汗:当周遭一切不疾不徐、幸福甜蜜地爆开,继而趋于平静,烟消云散,我不知向往的东西是何物。 我们先听到一阵轰然的喧闹,然后是一片意外后的宁静。我知道,电视机和司机已经被炸成碎片,人们哭号呻吟。我拉着嘉娜的手,巧妙地领她平安站上地面。 我们站在倾盆大雨中,发现巴士没有全毁;除了司机,另外还有两、三人不幸罹难。但是相撞的另一部急达畅速公司的巴士,连司机带车断成两截,滚进泥泞的田里,车上的人不是丧生就是垂危。我们走进巴士滚入的玉米田,仿佛踏入生命的核心,愈接近愈觉着迷。 靠近巴士时,我们看见一个女孩挣扎着想从爆开的车窗爬出来。她的脚先伸出车外,牛仔裤上沾满血迹。她的一只手臂仍朝车内伸去,因为她还抓着另一个人的手——我们拉长脖子探进去,发现手的主人是个年轻男孩,他已经筋疲力竭、动弹不得。穿牛仔裤的女孩在我们的帮助下脱险,不过她仍不愿放开他的手,拉着那只手继续用力地拖着,还是无法把男孩弄出车外。我们看得分明,他被卡在压得稀烂、犹如硬纸板的黄铅与上漆的金属之间。他死去时,头下脚上地看着我们,看着车外下雨的漆黑夜空。 雨水洗净她长发上、眼里和脸上的血渍,她看来大约与我们同龄。雨水冲过之后,她的脸色恢复了点生气,神情有些孩子气,不像刚面对死亡。全身淋湿的年轻女孩,我们很遗憾。借着我们巴士的灯光,她注视了一会儿在座位上死去的年轻男孩。 “我父亲……”她说道:“他一定会气炸。”她的手曾经放开那死去男孩的手,而现在,她的双手捧起嘉娜的脸,仿佛嘉娜是认识数百年的好姐妹。“天使啊,”她说:“经历这么多旅程后,我终于在这里,在大雨中找到你了。”她血迹斑斑的脸庞转向嘉娜,散发着仰慕、渴望又幸福的神采。“那道一直尾随我的凝视目光,似乎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现身,又消逝无踪。它是众生追寻的目标,我们不只是想见证它的消失而已。”她说:“你知道,我们搭巴士启程上路,行遍一个又一个小镇,反复阅读那本书,只是想与你的目光相遇。天使啊,我们只想回应你的注视。” 嘉娜淡淡笑着,有些惊讶,有点不确定。关于女孩对“隐藏几何体”的误解,嘉娜既喜又悲。 “请继续对我微笑吧,”穿牛仔裤、来时无多的女孩说(噢,天使啊,我领悟到了,她注定走上死亡之路):“对着我笑吧,这样我就能够从你的脸上,至少见到一次另一个世界放射的光芒。那神采让我想起下雪的日子面包店的暖气,放学后我手提书包光顾,买一个芝麻子圆面包回家;它也让我忆及炎炎夏日从防波堤一跃投入海里的喜悦。你的笑容令我回想起初吻、第一次拥抱,想起一个人高高爬上胡桃树树梢,想起超越自我的那个夏夜,想起快乐暍醉的那一夜,想起在被窝里的感觉,还有带着爱意注视我的可爱男孩的双眼。所有记忆都存在我渴望许久的另一个世界,帮助我到达那里吧,那么,我就能随着自己吐出的每一口气,快乐地接受自己愈来愈衰弱的事实。” 嘉娜和蔼地对她微笑。 “啊,你这个天使!”女孩站在玉米田里,思及死亡与记忆,哭号声回荡:“你太可怕了!你如此冷酷,却又如此美丽!每个字句、每件物体、每段回忆都会逐渐消逝,把我们化为尘土,但所有你碰触过的事物及你那用之不尽的光辉,仍宁静地继续存在于时间概念之外。所以,自从不幸的情人和我读了那本书,我们一直在巴士窗边寻找你的目光。天使,现在我看见了你的目光,这是那本书承诺的非凡时刻,这是两个领域间的过渡时刻;现在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我明白‘离开’是何意义;我也能理解平静、死亡与光阴的真谛,我真的太快乐了。天使,继续对我笑吧,笑吧。” 有那么一会儿,我不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就像畅饮过后醉茫茫地失去自制力,第二天早上才说:“在那一刻,影片中断了。”我记得先是声音消逝,似乎可以看见嘉娜与女孩相互凝视。那影像一定也与声音一样消失了,因为接下来我见到的影像无法成为我的回忆,没有被任何记忆的轨迹记录下来便消散了。 我模模糊糊地记得,穿牛仔裤的女孩曾提到与水相关的事,却想不起来我们如何穿过王米田抵达河岸,不记得是否真有一条河或泥泞的小溪。我也弄不明白,让我看见雨水落在一片水域并汇聚成同心圆影像的那道蓝色灯光,究竟来自哪里。 我再次看了看穿牛仔裤的女孩,她的双手捧着嘉娜的脸庞,对嘉娜轻语。我听不见她说的话,或者是她低吟的话语仿佛我无法触及的梦境。我隐隐觉得内疚,心想应该让她俩独处。我在河岸上走了几步,脚却陷入泥沼。几只青蛙怕被我不稳的步伐踩扁,赶紧扑通扑通跳进水里。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慢慢漂向我,这包马尔特皮牌香烟被水波推开,但小雨滴轻击香烟两端,它自负、大胆又招摇地朝未知之地而去。除了那包烟,以及嘉娜和女孩的身影,我模糊的视线所及,没有看见任何移动的物体。母亲啊,母亲,我亲吻了她,见证自己的死去。自言自语的当儿,听见嘉娜叫唤我。 “帮我,”她说:“我想把她的脸洗干净,免得她的父亲看见血迹。” 我站在她的身后,把女孩抬起来。她的肩膀很纤细,腋窝温暖、线条细致。我望着亲爱的嘉娜,她充满母性光辉,体贴慈悲地清洗女孩的脸,在我看见那包香烟的小池子里舀起少许的水,温柔地清洗女孩额头上的伤口;但我却觉得,女孩会继续流血不止。女孩说,小时候,祖母就是这么帮她洗澡。她曾经很怕水,现在年纪大些非常喜欢水。不过,她就要死了。 “死去之前,我有事要告诉你。”她说:“扶我到巴士那边。” 巴士那里现在充斥优柔寡断之徒,就像我们在失去控制又令人筋疲力竭的庆典之夜尾声看到的群众一样。他们团团围住那辆翻车断成两截的巴士。有两个人漫无目的地慢慢移动,或许他们正把死者当成行李搬出来。一个拎着塑胶袋的女人撑开雨伞,站在一旁等待,好像在等候另一辆巴士到来。滂沱大雨中,我们这辆杀人巴士上的旅客和另一辆被撞烂巴士的部分乘客,都想把卡在行李及尸体中一息尚存的人,从那辆变形的巴士里拉出来。垂死女孩曾经紧拉不放的那只手,位置仍和她离开时一样。 那名女孩挨近巴士,她这么做似乎并非因为哀伤,而是基于某种责任和需要。“他是我的男朋友。”她说:“我先读了那本书,走火入魔,非常害怕。我把书拿给他看,这真是个错误。他同样沉迷其中,觉得这样还不够,想去寻找那片乐土。我不断告诉他,那只不过是一本书,但他根本听不进去。我爱他,所以我们展开旅程,走过一个个城镇,接触人生的表象,追寻生命色彩中蕴藏的奥秘,追求真理,但没有成功。我们开始争吵,我回家和父母重聚,让他继续进行‘调查’,并等待结果。我的至爱终于回到身边,但他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他告诉我,那本书让许多人堕落,拖累很多不幸的人远离人生方向,更引来太多恶魔。现在,他发誓要向那本书报复,因为那本书引来太多沮丧,导致太多破碎的人生。我对他说,那本书是无辜的,向他解释还有很多书更是如此。我告诉他,他的洞察力,以及深入阅读之后得到的启发,才是最重要的,他却充耳不闻。他和那群被骗的可怜人,已经怀抱满腔复仇怒火。他提到一个名为‘妙医师’的人物,谈到他对抗那本书的奋斗,提起他对抗那些意图毁灭我们的外来文化,对抗来自西方世界的新奇玩意儿,以及对抗印刷品的全力抗战。他还提起所有钟表种类,以及饶有古风的东西、金丝雀鸟笼、手动捣碎机和绞盘。我完全听不懂,但我爱他。他被深沉的仇恨包围,但他仍是我生命的灵魂。所以我才跟着他准备到一个叫作古铎的小镇,他说商人们将在那里举行秘密集会,大家会团结起来,达到‘我们的目标’。妙医师的忠实支持者应该会找到我们,送我们去见妙医师,而现在得由你们顶替。别再背叛生命和那本书了,妙医师正在等待我们——我们化身两个年轻烹饪炉商人,我们的证件在我男朋友胸前的门袋。前来接应的那个人,身上会有OP牌刮胡皂的味道。” 女孩的脸上又爬满斑斑血迹,她亲吻并抚摸握着的嘉娜的手,开始啜泣。嘉娜扶住她的肩膀。 “我也该受责备,”女孩说:“我不配你的爱。我的男友说服我跟随他,我背叛了那本书。他没能见到你就必须死去,因为他犯了更大的错。我的父亲一定很生气,但能在你的臂弯中死去,我很开心。” 嘉娜向她保证,她不会死,然而我们相信,事实上她已经死了。她就像我们在所有电影里看到的,濒死之人永远不会马上死去。被视为天使的嘉娜,让女孩的手与死去年轻男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女孩过世了,和她的情人携手步上黄泉。 嘉娜靠近那位已经死去、头下脚上的男孩,把头伸进破碎的车窗,在他的口袋里搜寻一番。再度出现在雨中时,她的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手里拿着两张新的身分证件。 她兴高采烈的笑容,多么令人怜爱啊!我看见她饱满双唇的唇角那两个深暗的三角形,轻柔地触碰美丽的牙齿。当她展露笑颜,那两个可亲的三角形,就在她的唇角成形。她曾吻过我一次,我也吻过她一回;现在,我多么渴望,我们能在雨中再度亲吻,但她略微倒退一步,离我远了些。 “在我们共度的新人生中,你的名字是阿里·卡拉,”她念着手上的身分证明卡:“而我的名字是爱芙森·卡拉。我们连结婚证书都有。”接着,她以英文老师亲切可人的教学语调微笑补充道:“卡拉先生和夫人正前往古铎镇,参加商人大会。” [1]evileye,爱琴海周边国家流行的避邪饰物。 7 经历一场无尽的夏夜之雨,走过两座城镇、搭乘三辆巴士之后,我们抵达名为古铎的小镇。一离开泥泞的巴士总站,我们便朝购物区的窄小人行道走去。我仰望天空,看见怪异的景象,一面布制旗帜迎风摇曳,召募小朋友参加暑期古兰经班。在国家专卖局和运动彩券商店的橱窗内,几个俗丽的酒瓶间,摆了几只露齿而笑的填充老鼠布偶。药房门口照片里的人们,看似身穿翻领夹克出席惨遭政治暗杀者丧礼的吊唁群众一般,人们的面孔下方,写着死者的出生及死亡日期,让嘉娜联想到昔日国产片里有教养的上流社会角色。我们走进一间商店,买了塑胶手提箱和尼龙衫,希望把自己打扮成两个年轻正派商人的模样。沿着人行道种植、修剪得惊人整齐的西洋栗树,领我们到饭店。嘉娜念着其中一棵树下的广告牌:“让你大展雄威的好方法,是割礼而非雷射。”她说:“他们在等我们。”已故阿里·卡拉夫妇的证件,我早就备妥放在口袋,那位身材有些瘦削、蓄着两撇希特勒式胡须的饭店接待员,却只随便瞥了我们的结婚证书一眼。 “你们是来参加商人大会吗?”他说:“他们都在那栋中学大楼参加开幕式。除了这个皮箱,还有其他行李吗?” “我们的行李都在巴士意外中烧毁了,”我说:“其他乘客也都死了。你说的学校在哪里?” “巴士总是会烧起来,先生。”接待员说:“那男孩会带你们去学校。” “这副墨镜是怎么回事啊?”嘉哪以不曾对我展现的甜美态度,跟男孩开玩笑:“是他们把你的世界变黑了吗?” “才不是哩,”男孩没好气地说道:“因为我是麦可·杰克森。” “那你妈妈怎么说呢?”嘉哪道:“瞧,她为你织的背心真好看啊!” “不干我妈妈的事!”男孩说。 在我们抵达基南·艾佛伦[1]中学之前,学校的名字已经显示在一个闪烁的霓虹灯招牌上。我们向这位麦可·杰克森打探到他的相关资料:他就读小学六年级,父亲在饭店老板名下的戏院工作,为这场会议四处奔波,应该说整个小镇都因为会议忙得不可开交。有些人对整件事抱持反对态度,毕竟辖区行政长官放话说:“我不会准许任何不光彩的事与我辖下的任何城镇挂勾!” 在设于基南,艾佛伦中学学生餐厅的展览中,我们看见能把时间隐藏起来的小玩意儿,还有将黑白变成彩色的神奇玻璃,以及土耳其第一个能从任何产品中侦测到猪肉成分的小仪器、无味刮胡液、会自动剪下报纸折价券的剪刀、只要主人进屋就会自动点火的暖炉。另外,有一具能顺利召唤大家去祈祷、省掉很多麻烦的时钟;也就是说,如果有事要使用扩音器、广播,或是宣礼员需要从叫拜楼扯开肺大声呼喊时,它就派得上用场。这具时钟借由一种新式工具,设定“西化vs伊斯兰化”的问题:它并未使用常见的咕咕钟,而是运用两个不同的人偶,一只小型的回教祭师人偶会在适当的祈祷时间从时钟下方的隔间蹦出来,连喊三次“伟哉真主”;一个没有蓄胡、打着领带的迷你玩具绅士则于每个整点出现在上层隔间,高喊“快乐就是身为土耳其人、土耳其人、土耳其人”。 我们看见某款暗箱时,不免心生疑窦,猜测这些发明物必定是当地中学生的杰作,虽然混杂在人群中的学生老爸、叔叔伯伯及老师们,一定也在科展上出了力。数以百计的小镜子交叉林立,摆在汽车轮胎与车胎网圈之间的空隙,营造出交错反射的迷宫幻象。如果把盖子阖起来,圈住外来物体经由小孔穴反射入的光线,那么被攫获的光线,就会在这个镜子迷宫来回反射,反复地被照在镜子上,直到永恒。如果喜欢,你可以在任何时间把眼睛凑近那个孔穴,便会看见被封在那个“密室”里的实际影像。它可能是一棵梧桐树、一位参加科展的唠叨老师,或者肥胖的装配商人、满脸粉刺的学生、将一杯柠檬水一饮而尽的土地合约主管官员、艾佛伦将军的画像,或是正对着这具仪器微笑的缺牙警卫、某个无趣的人、自己的眼睛,甚至历经舟车劳顿、肌肤依旧闪着光泽,集美丽、智慧与好奇于一身的嘉娜,尽在孔穴中。 除了这些小东西,我们在展览会场还观察到不少事物。例如,身穿格纹夹克、白领衫演讲的男士;小团体组成的群众不但打量我们,也互相品头论足一番;一个系缎带的红发小女孩紧紧挨着戴头巾母亲的裙摆,正在复习即将朗诵的诗篇。嘉娜向我靠近了些,她穿着我们在卡斯塔莫奴买的淡绿花纹裙子。噢,天使啊,我爱她,我好爱她。我对她的爱,就如你所知的那么深。我们在一个摊子买了冰凉的优格饮品。那个灰暗的下午,身处学生餐厅的我们站在人群外围,头晕目眩、疲倦想睡,只想见识这样的场面。我们所见,似乎只是在塑造某种音乐、某种存在或某种生命脉动。接着我们看见一个像电视机的东西,于是移过去一些,以便仔细观察。 “这台新式电视,正好就是妙医师的贡献。”一个打领结的男人说。他是共济会的成员吗?我在报上读过共济会的成员都打领结。“这位本人荣幸得见的贵客是……?”他问道,仔细端详我的前额,或许是为了避免直视嘉娜太久。 “阿里和爱芙森·卡拉。”我说。 “你们真是年轻啊!在这一大群满腹苦水的企业家中,看见如此年轻的朋友加入,让我们充满希望。” “我们到这里并非代表年轻族群,”我说:“而是代表新的人生。” “我们可没有愁眉苦脸,我们有坚定的信念。”一个大块头说道。这位神情开朗的大叔,是中学女生打探“时间”的合适人选。 因此,我们加入大伙儿集会的行列。头系缎带的女孩朗诵诗词,咕咕哝哝地念完诗文,听来如明朗夏日的微风。一位外型俊俏、足以在国产品广告扮演歌手的年轻男子,与一位一丝不苟的军人讨论起这个地区的种种,谈到塞尔柱时代的叫拜楼、鹳鸟、正在兴建的新发电厂,以及本地母牛的高牛乳产量。当学生们解说摆在餐厅桌上的科学作品,他们的父亲或老师在一旁自豪地凝视着观众们。我们和其他喝优格饮品或柠檬汁的人在另一个房间会面,互相握手致意。我闻到淡淡的酒味和OP牌刮胡皂的味道,但那气味来自何方,出自谁的身上?我们又看了妙医师的电视一眼。大伙儿都在谈论妙医师,他本人却不在这里。 夜幕低垂时,众人离开学校,男士领着女士们,大伙儿前往餐厅。小镇的街头,处处弥漫一股心照不宣的明显敌意,从仍在营业的理发厅和杂货店门口,以及置放那台电视的咖啡馆,到依旧灯火通明的政府办公大楼窗口,都有人注视我们。一只刚才那名英俊男子提到的鹳鸟,也从栖身的广场高塔俯视我们走进餐馆。它是出于好奇,或者怀着敌意? 这家餐馆还算体面,里面有水族箱和花盆。餐馆墙上挂着一排照片,包括土耳其杰出人士、一艘历史悠久、光荣沉没的潜艇,还有歪着头的足球选手、紫色无花果树、金色的梨树及嬉戏的羊群。商人夫妇、中学生和老师,以及那些爱我们、对我们满怀信心的人,很快填满餐馆的座位。我觉得过去几个月来,自己仿佛一直在等待这场聚会,等待这个夜晚。我开始和其他人一起喝酒,最后喝得比别人多。我和男士们坐在一起,与不断前来坐在身边的人叮叮咚咚干杯,大口灌下茴香酒,饥渴地和他们讨论荣誉、消失的人生真谛,以及过往迷失的一切。 之所以谈论这些,是因为他们先提起这些话题,而我发现自己和一个友善男子的想法竞惊人地不谋而合。他从口袋掏出一副牌,自豪地展示亲自抽出的“杰克”、“皇后”、“国王”牌,并把“国王”换成了“教主”、“杰克”换成“门徒”,详尽解释现在是把这种纸牌分送到全国十七万间咖啡馆、将近两百五十万张牌桌上的绝佳时机。 这一夜,希望在我们心中滋生,但这个希望和天使相同吗?他们说,天使是某道光线;他们说,我们每呼吸一次,就会逐渐萎缩。他们还说,我们正在挖掘已埋藏的过去。其中一位仁兄展示一张火炉的图像。另一个人说,这是完美符合我国人民体型的脚踏车。打领结那个人制造出一瓶液体,说它具备“牙膏般的功效”。有个缺牙的老头因为被迫戒酒抱憾不已,他告诉我们,他的梦想就是:水远不要害怕;你不会消失不见。这个人是谁?暗地煽惑这些深奥主题思想的妙医师,还是没有露面。他为什么不在这里?一个声音说道,如果真相流传开来,如果妙医师见到这个优秀的年轻人,会把这个人当成自己儿子一样疼爱。这是谁的声音?我还来不及回头,他已经不见了。他们说,嘘!不可到处传播妙医师的名讳!他们说,气氛搞得这么恐怖,都是行政长官的作为所致,天使迟早会在电视上现身,而下地狱就是行政长官要付出的代价;但他并非全然反制我们。土耳其首富维比·科克[2]本人,将受邀前来。某人评论说,这样不好吗?毕竟,科克是咱们企业家的老大呢。 我记得有人亲吻我的脸颊,恭喜我是青年才俊;在我对他们解释电视荧幕、色彩与时间概念后,又有人因为我够坦率而拥抱我。一个经营国家专卖店的男子欣喜地说,你等着,对追杀我们的那些人来说,我们的电视荧幕就是他们生命的落幕时刻;毕竟,新的荧幕意味着新的人生。人们陆续过来坐在我身边,我也不停地换位子,告诉他们关于车祸、死亡、安详、那本书,以及那个关键时刻的种种……。当我开口说着“爱……”时,起身望向正接受教师夫妇探询的嘉娜,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说过头了。“光阴是一场意外;我们都是偶然来到这个世界。”我坐下来说道。他们急忙召唤一位穿皮外套的农民,并且告诉我,我一定得听他开讲,那样就会了解自己对“时间”这个主题的关切。“你们太过奖了。”那个人说。他看起来不算太老,但像老人一样呼吸沉重。他从外套内侧口袋拿出自谦“难登大雅之堂”的发明品。那不过是一只怀表,但对喜乐非常敏感:当你觉得快乐时,手表会停摆,你的幸福时光就会延续到永恒;反之,如果陷入绝望,长短指针会不寻常地加速,让你了解光阴流逝得多么快速,你的哀伤眨眼即可能终止。夜里当你安详宁静睡着时,手表——这个其实年纪很大了的人谈话之际,小巧的手表在掌心坚毅地滴答运行——会自动调整,把睡眠的时间从你的一生中扣除,晨间起床也不会变老。 “光阴。”我说,凝视水族箱里缓慢游动的鱼儿好一会儿。“他们控诉我们对西方文明不友善,事实上,那是一派胡言。这么说吧,你知道当年残余的十字军藏身卡帕多西亚由岩石切割成的洞穴里,居住了好几个世纪吗?”有个人像幽灵般靠近我说。我对鱼说话的时候,是哪条鱼在回话?我一转身,那个人不见了。起初我告诉自己,不过是个影子罢了,但是当我嗅到可怕的OP牌刮胡皂气味时,感到害怕极了。 我才刚跌坐回椅子上,一位蓄着八字胡的大叔一只手指紧张地转着他的钥匙圈,开始质问我:我的家人是谁?我投票给谁?我喜欢哪一件发明品?明天早上我会怎么决定?我满脑子还在想那条鱼,各种声音排山倒海,我打算再敬他一杯茴香酒。我默不作声,发现自己坐在一位善心的国家专卖店老板身旁。他告诉我,他不再惧怕任何人了;就连那位对他窗口摆设填充老鼠有意见的行政长官,他也无所畏惧。为什么这个国家只能有一家公司卖酒,还号称国家专卖?我想起一件令我害怕的事。因为惧怕,我脱口说出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如果人生是一场旅途,我已经旅行六个多月了,由此学到一、两件事情。如果你想听,我愿意相告。”我读了一本书,我的世界化为乌有。我开始上路,希望发现新世界。我找到什么?感觉上像是在说,噢,天使啊,我找到的是什么?我沉默了半晌,仔细思量,当我突然开口说出“天使”两字之际,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仿佛刚从梦中醒来,开始在人群中寻找你。突然间,我记起来了。在旅程中,我找到的,是“爱”。她就在那里,和一群设备商夫妇,还有系领结的男人及其女儿在一起。嘉娜在收音机播放的音乐伴奏下,与某个发育过度的冒昧中学生共舞,学校老师和年长的老人病患者则节制地在一旁观看。 我坐下来抽烟,真希望自己是个舞林高手……像电影里的新郎、新娘一样,婆娑起舞。我喝了一些咖啡,依照那只衡量快乐指数的怀表判断,我目前的时光一定是全速迈进。我又抽了根烟。大伙儿为一对舞伴鼓掌。再来点咖啡。嘉娜回到女性同胞身边,但是,再来杯咖啡吧。 回饭店的路上,我欺身靠近嘉娜,像当地所有设备经销商挽着太太的手臂那样。那中学小鬼是谁?他怎么会认识你?那只鹳鸟一定在栖身的叫拜楼顶端俯视我们。夜班服务员交给我们十九号房的钥匙,仿佛真以为我们是夫妻。这个看起来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比其他人坚定的家伙,把壮硕、汗流浃背的庞大身躯朝我们之间塞进来,拦住了我。 “卡拉先生,”他说:“如果您有空的话……” 警察!我心中一惊。他是因为我们掉包了车祸罹难者的身分,还继承人家的结婚证书,才会盯上我们吧。 “不知道能否借一步说话?”说完那个人随即走了出去。他一副要来个“男人对男人”公开对决的态势。嘉娜多么优雅大方,没有打扰我们。身穿印花裙、拿着十九号房钥匙上楼的嘉娜,多么可人啊! 这位仁兄并非古铎当地人,他才刚自报姓名,我就忘了他的名字。姑且称他猫头鹰先生好了,因为这么晚了还要找我谈话;猫头鹰先生让我联想到被关在大厅鸟笼里跳上跳下、抗拒围笼的金丝雀。猫头鹰先生开口了。 “现在,他们让咱们大吃大喝,但到了明天,就会要我们投他们一票。你考虑到这点了吗?今晚我不只向本区的商人拉票,还向来自全国各地的每个人拉票。明天一定会闹翻天,所以我希望你现在考虑一下。你想清楚了吗?你是我们当中最年轻的商人,你要投票给谁?” “你认为我应该投给谁?” “绝对不要投给妙医师!相信我,老弟——我能称你老弟吗?——他的那一套了无意义,只会带来厄运。你能够说天使犯罪吗?我们可能解决所有令人烦恼的困境吗?我们不再是自己了。连著名专栏作家吉拉尔·萨里克都理解这项事实,因而自杀;现在另有他人以其名义写作专栏。你举起的每一块岩石,都有美国佬的身影。没错,体会到我们永远不再是自己的事实,实在令人难受,但深思熟虑的评估,可以挽救我们免于灾难。我们的子孙不再了解我们,那又怎样?文明来来去去,你要拿它如何?难不成要在你的文明面临移转时,相信自己已经准备就绪?如果情势转坏,难道你要像个只会装腔吹牛的小鬼,抓起枪杆子迎敌吗?当所有人都披上不同的伪装外衣,你要杀谁才不会杀错?天使怎么能成为共犯?还有,到底谁是这位天使?搜集一堆旧炉子、罗盘、儿童杂志、晒衣夹,到底要干嘛?为什么假设这位天使反制书籍和印刷业?我们都试图过有意义的生活,然而在某些阶段会陷入困局。我们当中,有谁能作自己?哪个幸运儿能听见天使的低语?这些都是用来欺骗轻率大众的投机言论和空谈。情况愈来愈失控了。你听说了吗?他们说科克,也就是鼎鼎大名的维比·科克要来,当局一定不会坐视。无辜的人会带着罪孽受苦。妙医师的电视展示大会已经延到明天。你凭什么认为,他有能耐得到特殊待遇?是他把我们这群人领入不幸,他们说他会解释可乐事件;真是疯了,这不是我们与会的原因。” 他还想再说下去,不过一个打着大红领带的人走进这个称不上是“大厅”的空间。“他们会整晚阻挡拦截。”猫头鹰先生说完便离开了。我看见他和另一个商人消失在夜色里。 我站在嘉娜刚刚走上去的楼梯底部,觉得浑身发热,双腿打颤,也许是酒精或咖啡作祟。我全身发抖,额头冒汗。我没有上楼,而是奔向屋角的电话亭,拨号,忙线中。我又拨一次,打错了。母亲,我拨了您的号码:母亲啊,我就要结婚了;母亲,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再过一会儿,今晚我就要成亲了,就是现在。事实上我们已经结婚了,她在楼上的房间,有座楼梯可以通上去。母亲,我娶了一位天使。别哭嘛,我发誓我会回家。母亲,别哭了,我会挽着天使一起回家。 我之前为什么没注意到金丝雀鸟笼的正后方有面镜子?看着自己奔上楼的模样,感觉有点诡异。 十九号房门开了,嘉娜手中夹着烟,开门迎接我,然后又回到敞开的窗边,继续观察市区广场。这个房间看来像别人住惯的地方,但突然间却让我备觉亲切。它安宁、温暖,灯光微弱,有两张床。 小镇昏暗的灯光穿透了敞开的窗户,照得嘉娜修长的颈项与一头秀发轮廓分明。一轮焦躁不耐的烟圈(真的只有烟圈如此吗?)从嘉娜的嘴里冉冉飘升(我倒是看不见),直入那令古铎失眠的人、无法入睡者,以及逝者多年来不停低语叹息的悲伤夜空。一个酒鬼在楼上大笑;有人,也许是个商人,砰地关上门。我看见嘉娜没拧熄香烟便把它扔出窗外,她像个孩子似地看着香烟的橙色烟头从空中翻滚落下。我也到了窗边,一瞥楼下的街道和市区广场,什么也没瞧见。我们凝视窗外良久,仿佛认真注视新书封面。 “你也喝酒了,对吗?”我问。 “我是喝了。”嘉娜有默契地说。 “这会持续多长?” “你是指这段路吗?”嘉娜轻柔地说,手指着市区广场通往墓园的道路,然后指向巴士站。 “你觉得它会止于何处?” “我不知道,”嘉娜说:“走得愈远愈好。这难道不比坐着苦等好太多了?” “钱几乎快花光了。”我说。 嘉娜方才用手指过的道路黑暗死角,现在被一辆车的强力灯光照得大亮。那辆车开到市区广场,停在空位上。 “我们永远到不了那里。”我说。 “你醉得比我厉害。”嘉娜说。 探出车外的男人锁上车门,走向饭店,并没有发现我们。他先踩在嘉娜的烟头上,像个无心摧毁他人人生的人,接着走进川普饭店。 古铎陷入一阵长长的死寂。这个迷人的小镇,似乎已被全然遗忘。远方几只狗儿相互吠叫,然而沉默随即再度降临。落在广场上的法国梧桐树叶和西洋栗树叶,有时随风飘动,但未闻沙沙作响。我们默不作声在窗边站了许久,像两个期待趣事发生的小孩。这种感觉像某种错觉,我很清楚自己无法判断,对我而言,现在时光是继续流逝,还是静止永恒。 又过了更久之后,嘉娜说:“不要,请不要碰我!我没和男人发生过关系!” 有时在现实生活中或回忆过往时,片刻间我会感觉,目前的状况和我向窗外望的这个小镇,都不是真实的,只是自己的想像。或许眼前的古铎小镇并非真正存在,或许我只是在欣赏邮票上某个小镇的照片(邮政总局发行过“家乡系列”邮票)。城镇在邮票上出现,同理,市区广场也让古铎更像个纪念品,而不是街道交错、供我们行走、能买包香烟、有尘埃满布的窗户,可以向外探的地方。 我不断思忖,虚幻的小镇,纪念品城市。我知道自己的双眼正在搜寻那无法从记忆中消除,而且与无法忘怀的痛苦回忆相关的一切,它由心底最深处不借外力自行窜出。我扫视了广场旁树下的漆黑角落,拖拉机的挡泥板在一道神秘光线照耀下闪闪发亮,药房店名和银行招牌的字体有些部分不可见。我看见街上一个老头的背影,还有几扇窗户。然后,我像个拍电影的狂热爱好者,找出制高点,让摄影师和相机拍下整个广场。我开始看见自己的身影探出川普饭店二楼的窗外。在这个偏远僻静的小镇,我望向窗外,而你则在靠窗的床上,伸展手脚入眠。我拉近脑海中的影像,一开始是乡间的形貌,接着是我们行经的道路,再来是这个小镇、市区广场、这间饭店、这扇窗户,再到我俩——如同在巴士上看过的外国电影开场,我们会看见电影把影像拉近到一座城市,接着缩小至某个地区,再到庭院、一间房舍、一扇窗。仿佛所有想像中及记不真切的城镇、村庄、电影、加油站和乘客,都与我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渴望混合在一起,但我无法判别是那些城镇透出的哀伤、毁坏的物体及乘客们感染了我,还是我把内心的悲痛散播到全国各地和地图上。 窗边的紫色壁纸,让我想起地图。屋角的电热器是维苏威公司出品,今晚稍早我还和它的经销商碰过面。我对面墙壁的水槽里,水龙头正在滴水。衣柜门半开,门上的镜子映照出两张床之间的床头桌和立在案头的小台灯。灯光柔柔地落在熟睡的嘉娜身上,她没脱掉满是尘土的外套,就和衣倒在印有紫色叶片的床单上。 她的淡棕秀发变得比较像红褐色,我怎么没注意到那道红色的强光? 我想,我还是忽略了很多事。我的脑袋顿时一亮,像我们下车喝汤的餐馆一样灯火通明,同时思路也如餐馆内部乱成一团。令人烦心的思绪与困惑在心中交错,一如脑中一辆辆驶过街道岔口餐馆的虚构卡车,不停更换齿轮,喷吐着气。当下我听见躺在身后的梦中情人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在梦中与另一个人相会。 快躺在她身旁,把她揽入怀中吧!经历这么久的相处,肉体情不自禁地渴望对方。那个妙医师究竟是何方神圣?当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欲念,回望她漂亮的双腿,我记得,我的兄弟们(兄弟们啊,兄弟们!),那双美腿正在这静谧的夜晚密谋大计,埋伏以待我入瓮。一只飞蛾自窗外的沉静世界飞入,绕着灯泡飞舞,最后痛苦地化为碎碎片片。给她一个猛烈、深长的吻,直到我俩都欲火焚身吧。我是不是听到音乐声?还是应观众要求,我的脑袋里正在演奏一首名为〈夜的呼唤〉的乐章?每个年纪和我相仿、欲求不满的血性青年都很清楚,夜的呼唤充其量就是发现自己躲在漆黑的陋巷,与一群同样绝望、深陷相同困局的可怜虫痛苦地哀号,恣意谩骂他人,自制足以把自个儿炸死的炸弹——怜悯我们,噢,天使——诅咒那些和国际阴谋挂勾、连累我们如此悲惨苟活的人。我确信,关于上述行为的传闻,总结来说就叫作“历史”。 我看着嘉娜的睡姿足足半小时,或者有四十五分钟吧,好啦,好啦,最多就看一小时而已。我开门走出去,锁上门,把钥匙收进口袋。我的嘉娜留在屋内,而我却被拒绝,惨遭放逐。 在街上到处乱走,然后回屋里拥抱她吧。抽根烟,回屋里去拥抱她吧。找间还营业的店家,喝个烂醉,鼓起勇气,回屋里拥抱她吧。 我步下楼梯,那群在夜里出没的阴谋分子扑向我。“那么你就是阿里·卡拉,”其中一人说道:“恭喜你一路来到这里,你真年轻。”“加入我们吧。”第二个暴徒说。他们几乎一般年纪,一样身高,打着同样的窄领带、穿着相同的黑外套。“等明天开始骚动,我们就会让你知道有啥大事发生。” 他们手上拿着烟,火红的烟头像枪口一样对着我的额头。“我们不是有意让你受到惊吓。”他们挑衅地笑道。第一个人说:“只是给你一点小警告。”我看得出来,他们正在这深夜里策动散布流言的勾当,先行待命着,免得措手不及。 我们走上街,鹳鸟不再居高俯视。我们走过那间陈设酒瓶与填充老鼠的商家,步入一条暗巷;没走几步,一扇门打开,一股浓烈的茴香酒气味从小酒馆传来。我们坐在一张铺着污秽油布的桌旁,大伙儿喝着茴香酒,很快酒过两巡——一醉解千愁吧!拜托——我对新朋友们便略知一二,也学到一些关于人生与快乐的道理。 第一位与我攀谈的家伙,姑且称他西特奇先生吧,是来自赛迪真的啤酒商人。他以自己的故事为例,对我解释他的职业没有和其信念矛盾。他说,如果仔细思考就知道,因为事实摆在眼前,啤酒不是茴香酒那种酒类。他点了一瓶以弗所啤酒,将之倒入杯中,证明冒出的泡沫不过是碳酸盐。第二位兄弟对二难推论、感性及区分差异等话题不太留意,因为他是缝纫机经销商,选择直刺要害,像个深夜时分喝醉睡昏头、结果盲目撞上电线杆的卡车司机。 这里充满了祥和,在这个安宁小镇上,平静的气氛洋溢在这间小酒馆里。我们三个信念十足的好哥儿们,此时此刻体会同桌共饮的缘分。当我们思量已经发生及明天或许会降临在自身上的每件事,非常清楚眼前这存在于我们辉煌过往,以及可怕悲惨未来之间的非常时刻,真是弥足珍贵。我们起誓,彼此要开诚布公,不打诳语。我们互相拥抱亲吻。我们笑中带泪。我们称颂世界与生命的庄严伟大。我们为这场疯狂商人派对举杯,顺便敬酒馆里警觉的破坏分子同志。本质上,这就是人生;不是全然否定,不是身在天堂或地狱。就在这里,就在当下,就在此刻,生命散发炫目的光采。哪个疯子胆敢反抗我们?哪儿来的白痴敢看扁我们?谁有权说我们是可怜虫、卑鄙的人渣?我们不打算住在伊斯坦堡,也没意愿居于巴黎或纽约。就让大城市的那些人,尽情在迪斯可舞厅狂舞,猛力挥霍金钱,住进摩天大楼,享用超音速的高档交通工具吧。就让他们听自个儿的广播,看自己的彩色电视,嘿,我们也有自己的广播和电视不是吗?但我们拥有一样他们不具备的宝物:真心。我们有真心。你瞧,瞧那生命的光芒,是如何一点一滴注入我的心坎啊! 噢,天使啊,我记得那一刻自己曾动脑筋推测并心生疑虑,如果只要狂灌这万灵丹就能对抗失意,大家为何不喝酒呢?化名阿里·卡拉的这个人,与他的知心好友跨出小酒馆,步入夏夜里问道:“为何有这么多痛苦、哀伤与苦难?为什么,噢,为什么?” 川普饭店二楼,床头灯的红色光芒投射在嘉娜的秀发上。 接着,我记得自己被拉入一处充满共和国、凯末尔将军,还有合法印记标志的世界。我们一路走进政府办公大楼和行政官员的密室,长官亲吻我的额头。原来,他也是我道中人。他告诉我们,安卡拉那边已经发布官方命令,明天不准有流血事件。他挑中了我,信任我,如果愿意,我可以上前朗读那份刚从影印机印出的热腾腾公告。 “各位可敬的古铎乡亲、贵人、父老、兄弟、姐妹,以及伊玛目[3]传道学校虔诚的年轻学子们,显然,有些人完全忘记,他们只是本镇的过客。他们所求为何?他们,是为了侮辱本镇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国有宝藏吗?过去几个世纪,吾人对宗教、先知与教主及凯末尔雕像的热爱,在本镇的清真寺及圣堂的庆典上,早已展露无疑。我们不但拒绝饮酒,也不愿屈服而去饮用可口可乐。我们崇敬阿拉,而不是十字架或美国或撒旦。我们无法理解,我们平和的小镇为何被这群公认的疯子、玛丽与阿里的模仿者、只会贬低陆军统帅费兹·卡克马克[4]的犹太情报员麦克斯·鲁罗等人,选为会议地点?那天使又是谁?是谁如此斗胆冒失,把天使弄上电视,被人当作笑柄?难道我们要坐视他们侮辱咱们勤勉的打火兄弟,并侵犯庇佑小镇二十年的哈吉鹳鸟吗?凯末尔将军不就是为此驱逐了希腊大军?如果我们无法把这些目中无人的所谓贵客赶出本地,如果我们不教训那些怠忽职守、引狼入室的人,明天,我们将如何对自己交代?明日十点,消防队广场将有一场造势大会,我们宁可赶尽杀绝不留活口。” 我又把告示读了一遍。如果倒着念,或假若字谜游戏是由大写字母组成,会不会有另一番完全不同的解读?显然不会。行政长官说,早上消防车已经从溪中注满了水。明天情况可能(虽然机率不大)失去控制,激情或许会失序,大伙儿一冲动,消防水柱恐怕很难制住暴徒。镇长已向我们的支持者保证,镇公所会全力配合,省会派遣的宪警人员也将立即制裁任何可能接踵而至的动乱。“等到大势底定,挑拨者与国家的敌人都将无所遁形,露出真面目。”行政长官说道:“咱们倒要看看,有谁盘桓不去,毁损肥皂广告和主角为女性的广告看板。咱们倒要瞧瞧,是谁喝得烂醉从裁缝店出来,虚张声势到处诅咒行政长官,更别说痛骂鹳鸟了。” 他们决定派我这个坚强的年轻人,负责监管裁缝店。要我念完两位具有半秘密组织“现代文明推广干部会议”成员身分的教师所写的反对声明后,行政长官派了一位警卫给我,叫那个人带我去裁缝店。 “行政长官一直逼我们加班。”上街后,这位叫作哈山的警卫大叔说。两位秘密警察忙着撕掉古兰经学校的布幅,静悄悄地犹如两个在漆黑深夜作案的贼子。“我们都为国家及省府的利益认真打拚。” 裁缝店的架上有台电视,下方是一部录影机,还有一架缝纫机、几匹布和镜子。两个比我稍大的弟兄正忙着在电视上动手脚,用螺丝起子松开电线。一名男子窝在角落的紫色座椅上监工,对面的原寸大镜反射出他在旁观看的影像。他先从头到脚对我打量一番,质疑的眼光投向带我前来的警卫大叔。 “可敬的地区行政长官派他过来。”哈山大叔说:“他把这位年轻人交托给您了。” 这个坐在紫色椅子上的人,就是刚才先踩熄嘉娜的烟蒂,又把车停在饭店前面那个人。他亲热地对我微笑,要我坐下来。半小时后,他打开录影机。 一个电视荧幕的影像,显现在荧幕上;影像里又是另一个荧幕。接着,我看见一道让人联想到死亡的蓝光,在这个紧要时刻,死亡或许离我们还很远。那道蓝光漫无目的地映照我们曾搭车经过的大草原;接着清晨到来,曙光破空而出,像极了日历上的风光。这个影像,或许就是指创世纪。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小镇喝醉(而我的心肝宝贝,早在饭店很快入睡),又与神秘兮兮的弟兄们于裁缝店并肩而坐,不必再去质疑生命的意义,只要透过电视影像就能突然解开人生的秘密,多么不可思议啊。 为何人们能透过文字思考,却因影像而苦?“我要!我要!”我自语着,但不太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接着,一道白光出现在荧幕上。借着反射在我脸上的光芒,那两个正在修电视的年轻人或许也发现了这道白光,因此转向荧幕查看,调高了音量。现在,那道光,转化成为天使。 “我虽在远方,”一个声音说:“我虽离你们如此遥远,但永远与汝等同在。借由你内心声音的音调,倾听我。动动你的唇,跟着我吧。” 我含糊地说着,试图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就像那些为人修饰瘪脚配音,以便将品质改善到足以转成音乐带的失意录音师。 “随着嘉娜入睡,随着清晨来临,”我以那个声音的腔调说:“光阴无法持续,但我们仍能咬紧牙关忍受。” 随即一阵沉默。感觉仿佛我能在荧幕上读到自己的思绪;它是无形的,因此无论我的眼睛是开或阖,心目中与外面世界的影像一模一样。此时我再度开口。 “当上苍意欲见到自身无穷大的反射光影,再造祂在镜中所见的自身影像时,祂创造了这个宇宙。因此,映入森林便令吾人瞻寒的月亮,透过我们在电视与电影屏幕上看见的大量影像,如清晨的大草原、耀眼的天空、湍急冲刷岩岸的清澈流水,渐渐成形。以前,月亮孤零零挂在漆黑夜空,就像电视的命运一样。到了夜里,人们很快入睡,关掉电源,电视只能孤单地在客厅唱独脚戏。以前月球曾经和其他万物共存,然而没有人见过它们。物体缺乏灵魂,就像没有银色衬底的镜子无法反射。你懂这个道理,一路上你看得够多了。没有人会对这无灵性的宇宙再看一眼,所以这个例子可以让你学到教训。” “老板,在那里!”其中一个带着扁钻的弟兄说:“那就是炸弹爆破的时间点。” 我从他们的对话中推测,他们在电视里安置一枚炸弹。我会不会搞错了?不,我猜对了。那是某种映像炸弹,当耀眼的天使影像出现在荧幕上,炸弹就会引爆。我知道自己是对的,因为除了对映像炸弹的好奇心之外,一股罪恶感在我心中汹涌。另一方面,我又不断想着:“一定是这样。”或许,届时将出现下面的情况:到了早上,当商人们一个个迷失在荧幕上的神奇影像中,讨论天使、光线和时间概念之际,那枚炸弹顺利引爆,如同车祸那般精准;而在这一刻,时间将从那些挣扎求生、反抗、共谋但濒死的人身上源源涌出,猛烈扩张出荧幕,映像为之冻结,在那个瞬间停留。我知道自己可不想被炸死,也不想因心脏病发送命,反而想在真实的车祸中丧生。或许是因为,我想,在那撞击的一刻,天使会在我的眼前现身,倾身过来轻语生命的奥秘。什么时候,噢,什么时候,噢,天使啊? 我仍在荧幕上看见一些影像,它是某种无色的光束;或者,那就是天使,我无法确认。目睹爆炸后的余殃,就像先行预见死后的生命。我很兴奋,能借此难得机会看见自己解说荧幕上的影像。我是不是仅不断复诵别人的话?或者,这只是一群灵魂在发表来生的集体感受?我们是这么说的: “当上苍把祂的灵魂吹向万物,亚当亲眼看见了。我们看见物质的真正面貌,没错,一如孩提时代一般。但在眼前那个不反射的镜子中,我们无法看到真貌。我们曾是快乐的孩子,为眼见的物体命名,并眼见任何有名字的物体。那时,光阴是光阴,危险是危险,人生就是人生。我们拥有真正的幸福,但撒旦不乐见我们快乐;因此,被激怒的撒旦策画了一个‘大阴谋’。大阴谋的其中一位爪牙叫作古腾堡,大家知道他是印刷业者,许多人争相模仿。这家伙利用一种方法复制文字,超越了勤奋手工、有毅力的手指与严苛的笔所产生的文字。这些复印的一落落文字、文字、文字,如同散落老远的一串念珠,亦如脱缰野马源源涌出。文字像饥渴、狂乱的蟑螂,侵入一块块肥皂的包装纸,进攻鸡蛋盒,涌入我们的大门,大举涌上街头。因此,过去不可分离的文字与物体,如今互相对峙。当月光问我们,何为光阴、人生、悲伤、命运与痛楚,我们像考试前才熬夜死记课本的学生一样迷惑,虽然我们心中曾经知晓这些问题的答案。有个笨蛋说,光阴是喧嚣;另一个蠢蛋说,意外是命运;第三个呆瓜说,人生是一本书。你可以看见,我们都很迷惑,我们都等待天使在耳边轻吟正确答案。” “阿里,我的好孩子,你信真主吗?”坐在紫色椅子上的男人打断我。 我认真思索着。 “我的嘉娜还在等我,”我说:“她在饭店房间里。” “真主是每个人的甜心[5]。”他说:“就去和你的至爱结合吧,不过明早要去‘维纳斯’理发店刮个胡子。” 我出了门,走入温暖的夏夜。我对自己说,炸弹就像意外,也是个幻梦,你永远不知道它何时出现。我们是可悲的输家,显然,我们输掉那场名为历史的赌局;而现在,我们沦落到要在未来几个世纪相互轰炸抨击,希望说服自己,我们是赢家,品尝到胜利的滋味。我们在齿轮箱、古兰经卷册、为真主之爱制作的糖果盒、书籍、历史与世界中,安置炸弹,炸毁我们的灵魂和肉体,巴望能够升天。我正想着这样的情节演变倒不算太糟时,看见了嘉娜房里的灯光。 我走进饭店,上楼步入房内。母亲,我真的醉了。我在心爱的嘉娜身边躺下,沉沉入睡,相信自己已把她揽入臂弯中。 早晨醒来时,我看见我的嘉娜睡在身旁。她脸上的神情,和在巴士上看录影带时一样焦虑,带着戒心。她扬了扬淡棕色的眉毛,仿佛正期待梦中接下来的惊人发展。水槽中的水龙头仍在滴水。一道尘灰的日光,穿透窗帘渗入屋内。当光束洒落在她的腿上,光线变成了蜜色。睡梦中的嘉娜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当她翻身时,我静静地离开房间。 前往维纳斯理发店的路上,我的前额感受到清晨的凉意。我在店里看到昨晚遇见的那个人,也就是踩熄嘉娜烟蒂的人。他正在刮胡子,脸上满是泡沫。坐下等待时,我闻到刮胡皂的气味。我认出那个味道,完全领悟了。我们的眼神在镜中相遇,两人相视而笑。显然,他就是要领我们去见妙医师的那个人。 [1]Kenan Evren,曾任土耳其将军及总统。 [2]Vehbi Ko,土耳其最具影响力的企业家,创立跨国企业科克控股。 [3]Imam,意指“领导人”,在清真寺引领拜功仪式的教长。 [4]?Fevzi akmak,1876~1950,曾任土耳其国防部长。 [5]嘉娜(Janan)与土耳其文中的“甜心”同字。 8 前往妙医师住所的路上,嘉娜坐在那辆有尾翼的六一年分雪佛兰轿车后座,手里性急地挥舞着一份《古铎邮报》,像个倨傲不逊的西班牙公主;而我则坐在前座,仔细望着鬼魅般的村落、破烂不堪的桥梁和乏味无趣的小镇。我们的司机身上透着OP牌刮胡皂的气味,话不太多。听收音机时,他喜欢在各电台间转来转去,把相同的新闻及相互矛盾的气象报告反覆听上很多遍。安那托利亚中部可能下雨,可能不会;滨爱琴海的部分地区也许有局部豪雨,或者是多云的天气,或者晴天。我们的旅途中,六小时局部有云,经历了海盗电影和神话故事里常见的不祥骤雨。当雪佛兰的车顶遭最后一场暴雨无情地狂敲猛打之后,我们骤然发现,自己身在一处完全不同、如故事书场景那样美丽的地方。 挡风玻璃上的雨刷终于不再有气无力地摆动。这个呈几何图形的土地上,阳光灿烂闪耀,骄阳照在左侧车窗的通风口上。多么清澄、明亮、安宁祥和的国度啊,对我们尽吐你的秘密吧!叶片上挂着雨滴的树木是活生生的树。在我们行经的小径上穿梭飞舞的鸟儿和蝴蝶,平静又泰然自若,没有一头撞上挡风玻璃的意图。我很想问,这位住在故事书里的巨人,到底藏匿在这个世外桃源的哪个角落?粉红色小矮人和紫衣女巫,究竟躲在哪棵树背后?当我正打算指出这里没有任何标帜,任何字样均付之阙如之际,闪烁着光亮的高速公路上,一辆保险杆上贴著“想清楚再过”贴纸的卡车平稳地驶过。我们行经一座小镇,接著左转,驶入一条碎石路,攀上山丘。日暮前,我们又经过一、两处破败的村落,瞥见一座座阴暗的森林,然后汽车终于在妙医师的住家前停下。 妙医师的家是木造房屋,看起来很像那种改装成小旅馆的乡下房舍。如果原本居住的家庭因为死亡、遭遇不幸或搬走而消失无踪,空出来的房舍就会被改装为旅馆,通常叫作迎宾宫、天国之殿、欢乐宫廷或舒适寝宫,诸如此类。不过这里没有当地消防车的踪影,也没有沾满灰尘的拖拉机,或名为“小城烧烤”之类的餐馆。这里,只有孤寂。这幢房子的楼上只有四扇窗户,而非同型房屋的六个。第三个窗内的橙色灯光,照射在屋前三棵法国梧桐较低矮的枝干上。桑椹树的轮廓在黑暗中隐隐可见。窗帘内有动静,一扇窗户砰砰作响,脚步声,门铃响,有个人影移动,门开了。出来迎接我们的,是妙医师本人。 他的身材很高,相貌堂堂,戴着眼镜,年约六十五至七十出头。他的脸没有特殊之处,或许稍后回房便会忘记他到底有没有戴眼镜,就像你甚至不记得某个熟人有没有留胡子一样。他的仪表风度极佳。回到房里,嘉娜说:“我好怕。”但看起来,她的好奇心似乎比恐惧多一些。 我们和妙医师全家一起在一张很长的餐桌上吃饭,煤油灯的光线把桌子拖出一道长长的阴影。他有三个女儿,最小的叫作玫瑰蕾,喜欢作梦,容易满足,年纪不小了,还没有出嫁。排行居中的叫作玫瑰贝拉,她与医生老公的关系,似乎比和父亲亲近;她的先生就坐在我的对面,呼吸声大得吵死人。美丽的玫瑰蒙德是妙医师最大的女儿,有两个家教非常好的女儿分别是六岁和七岁;从两个女孩的谈话旁敲侧击,她已经离婚一阵子了。至于这三位玫瑰姐妹花的母亲,是个个子矮小但性情乖张的女人;她的眼神和举止都在告诉你:给我小心点,要敢不如我的意,我就哭给你看。餐桌末端坐着一位城里来的律师——我没听清楚是哪一个城市——他说了一个关于土地纠纷的故事,内容围绕党派、政治、贿赂和死亡打转。妙医师满心期待,很好奇地听著,眼神一方面对律师表达称许之意,同时对发生的事件表示遗憾。妙医师的态度让律师相当高兴。我旁边坐着一个老头儿,他和这里的许多长者一样,对自己迟暮之年能见证这个有权势又受尊敬的大家族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感到十分欢喜。我不清楚老头儿和这家人的关系,他摆在餐盘边的电晶体收音机,让他增添了几分喜悦。他数度附耳凑近收音机——或许是听力不太好——然后微笑着转向我和妙医师,露出满嘴的假 牙说道:“古铎那边没有什么消息!”接着他又自顾自地下结论:“医师喜欢讨论哲学,也仰慕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你实在太像他的儿子了,多么神奇啊!” 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我想那位母亲已经哭了出来,也看到妙医师眼中闪过的怒火。饭厅外某处的一座老爷钟敲了九下,提醒我们光阴和人生多么短暂无常。 我缓缓地环视餐桌,开始有点明白了。在我们身处的宅邸中,这个房间与陈设、人们和食物,在透出蛛丝马迹,暗示着曾有过的梦想、某段已被深埋的人生和无数追忆。在我与嘉娜于巴士上共度的那些长夜,当服务员因部分狂热乘客的坚持而把第二卷录影带塞进放映机之际,总有那么几分钟,我们会陷入疲倦又优柔寡断的恍惚当中,或者陷于强烈的踌躇与不知所措,放任自己跌入某种游戏,对它的偶然性与必然性却又一知半解。当我们站在不同角度,已占据不同的有利位置,认为自己即将解开这个几何学谜题中隐晦和无法预料的秘密,也就是所谓人生时,迷惘依旧;但是就在我们急于探究树木阴影、那个带枪男人的模糊影像、红艳艳的苹果、荧幕上机械声响等背后蕴含的深意之际,这才发现,要死了,我们早就看过这部电影了! 晚餐过后,这种相同的感触一直在我心头盘桓不去,我们听了半晌老头儿的收音机,播送的正是童年时期我绝不会错过的同一个广播剧频道的节日。玫瑰蒙德端来昔时的点心,银制糖果盘与雷夫奇叔叔家的一模—样,盘里装着狮牌椰子糖,还有新人生牌牛奶糖。玫瑰贝拉送上咖啡,那位母亲探询我们还需要什么。餐桌旁的桌子及架着镜子的橱柜上,立着几张全国各地都有销售的浪漫情调照片。无论喝咖啡或为墙上的挂钟上发条时,妙医师都扮演着国家乐透彩券上优稚、慈爱的模范家庭父亲角色。这种值得尊敬的高尚雅致,以及井然有序,不但美得无法以言语形容,更灌注在屋内每件物品上,为其增光添色,例如周边镶着康乃馨及郁金香装饰花样的窗帘、旧式煤油炉,还有外型死气沉沉、散发的光线一样黯淡的煤油灯。妙医师牵着我的手,带我看墙上的气压计,要我在那个细致、精巧的水晶玻璃表面轻敲三下。我轻轻一敲,指针动了动,他摆出父亲的派头说道:“明天天气又要变坏了。” 气压计旁边挂着一张摆在大相框里的旧照片,那是一个年轻人的肖像,我们回房后嘉娜曾提起这张照片。不过当时我没多加注意。我就是那种不容易为感情所动、游戏人间、日子过得乱糟糟的人,看电影总是呼呼大睡,读书从来不求甚解,于是我问她相框里照片上的人是谁。 “穆罕默德。”嘉娜说道。我们拿着主人递来的煤油灯进房,两人在灯光下伫立着。“你还没弄懂吗?妙医师就是穆罕默德的父亲。” 我听见自己的脑袋铿锵作响,那声音听起来活像会吃掉代币的烂公共电话。然后,所有事情都厘清了,我的愤怒多过惊讶,明白了黎明前的暴雨是什么涵义。我们经历过太多这种事,当我们坐定,看了一个钟头的电影,自以为知道其中奥妙,到头来才晓得,整座戏院只有我们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笨蛋,因而恼羞成怒。 “所以,他的另一个名字是?” “纳希特。”她边说边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像个深信占星术奥妙的人:“这个字是夜间星宿的意思,当然就是指金星。” 当我正想说,如果叫那样的名字,还配上那样的父亲,我也想要换个身分之际,发现嘉娜泪如泉涌。 我甚至不愿再回想那一夜的一切。嘉娜为了化名纳希特的穆罕默德哭泣,我的任务就是安慰她,或许这样不算太难。不过,我的最低限度还是要提醒嘉娜,我们早就知道,其实穆罕默德—纳希特并未死于交通事故,他只是让情况看来如此。我们确定看过穆罕默德在大草原中心地带令人惊奇的街道上漫步,而且他或许已经借由从书中得来的智慧,让自己转移到另一个新人生可能存在的绝妙国度。 即使嘉娜比我更坚信这种说法,但焦虑不安仍在我那位哀痛的美人心中掀起巨波大浪;我被迫详细对她解释自己之所以认为我们做得对的理由。你瞧!我们是如何全身而退,逃出商人大会;想想看,我们是如何追随内心因巧合而生的推理能力,最后找到了这座房舍;我们追访的目标曾在这里度过童年,这间屋子充斥著他留下的形迹。能够感觉出我语调中讥嘲之意的读者,或许也能察觉到,我这才真正清醒地发现,那侵扰我五脏六腑、照亮我灵魂的迷人魔力——我该如何处置它?——已经改变了方向。只是为了穆罕默德—纳希特被认为已经死亡,嘉娜就哀伤逾恒,而我则苦恼失望,因为现在我明白,我们的巴士之旅永远不会像过去一样了。 与玫瑰三姐妹共享一顿有面包、蜂蜜、意大利乡村起司和茶的早餐之后,我们在二楼看见一个类似博物馆的房间。这是妙医师为了纪念他的第四个孩子、也是独生子所设,那个孩子在一场巴士车祸中丧生。“我父亲希望你们能看看这里。”玫瑰蒙德说,同时非常轻易地把一支大钥匙插入细小的锁孔中。 门启处,是一片不可思议的寂静。屋里弥漫着旧杂志、旧报纸的怪味。微弱的光线从窗帘渗入屋内。纳希特的床和床罩都绣着花朵图样。墙上的相框里,陈列着穆罕默德的童年、青少年等纳希特时期的旧照。 我的心跳在不可思议、难以抗拒的冲动驱使下加快,狂烈地怦怦跳动。玫瑰蒙德指着纳希特的小学和中学成绩单,还有优等生证书,轻声细语地说,所有科目都是A。屋里摆着小纳希特那双仍沾满泥巴的足球鞋及他的吊带短裤,还有一只从安卡拉一家叫“黄水仙”的商店订购的日本万花筒。这个灯光昏暗的房间,摆设与我小时候大同小异,让我不禁猛打哆嗦。玫瑰蒙德拉开窗帘时轻声说道,她的宝贝弟弟就读医学院期间,只要在家就经常整夜不睡,边读书边抽烟;到了早上他则打开窗户,凝神望着桑椹树。听到这番话,我思及嘉娜曾提起的那种恐惧感,现在感同身受。 屋内一片死寂。然后,嘉娜问起那段时期纳希特究竟看了哪些书。有那么一瞬间,这位大姐透出些许不确定和犹豫。“家父认为,那些书不适合放在房子里。”她说着,露出微笑,仿佛在抚慰自己:“不过你们可以看看这些,这都是他童年时看的书。” 她指向床边的书架,满柜子儿童杂志和漫画。我实在不想靠近书架,因为不愿意把自己和阅读过同样出版品的这个人视为一体;而且,置身这样一座令人心碎、沮丧的博物馆,我怕嘉娜会情绪失控,放声大哭。但是,当我决心伸出手,触摸到其中一本杂志的封面图案时,心中的抗拒荡然无存。那些杂志被妥善地捆好,书背虽然褪色,但看起来非常眼熟。 封面图案是一个单手紧紧环抱树木粗干的十二岁男孩,树上的叶片描绘得煞费苦心,但因印刷相当粗劣,绿色漾出了叶片的轮廓;男孩另一只手用力抓着一个年纪相仿金发男孩的手,在金发男孩将坠入深不见底峡谷的紧要关头,保住他的一条小命。两个小鬼的脸上写满惊怖的神情。图画的背景是灰、蓝两色描绘的美国大西部荒野风光,一只秃鹰在天顶盘旋,虎视眈眈等待惨剧发生,血溅八方。 我试探性地以童年的音调,念出书名的每个音节:《尼比游内布拉斯加》。这本书是雷夫奇叔叔早年的力作之一。我草草翻阅着连环画,回想书页中上演的冒险故事。 苏丹指派年轻的尼比代表回教儿童,前往芝加哥参加世界博览会。那里有个看来像美国印地安人的小朋友汤姆,他告诉尼比自己有麻烦,因此两人连袂前去内布拉斯加州,打算解决问题。汤姆的祖先世代以猎捕野牛为生,由于白人觊觎他们狩猎的土地,鼓动印地安人喝酒上瘾无法自拔,还拿枪枝和一瓶瓶威士忌给印地安孩子,祸延下一代,让他们为非作歹。尼比与汤姆揭发的这些阴谋可说相当狠毒:让与世无争的印地安人喝得烂醉,使之起而造反,届时便可召来联邦军队介入,弭平叛乱,把印地安人赶出领地。那个有钱的旅馆和酒吧老板本来想把汤姆推下万丈深渊,却自食恶果死于非命,两个孩子因而救了全族的人,免于落入白人的圈套。 嘉娜快速翻阅着《玛丽与阿里》,因为她觉得这个书名听来很耳熟。这是一则关于某个到美国的伊斯坦堡男孩经历的冒险故事。阿里在加拉塔登上汽船,希望追寻奇遇,最后抵达波士顿,在码头遇见了正对着大西洋哭成泪人儿的玛丽,因为继母把她赶出家乡。两个小孩开始朝西部前进,找寻玛丽失踪的父亲。他们行经圣路易,那里的景致看起来和西部英雄汤姆·米克斯冒险漫画中描绘的一样。他们也穿过爱荷华州被雪覆盖的白色森林;在幽暗的角落,雷夫奇叔叔以阴影代表狼群。接着他们到达一处阳光普照的乐园,让两人忘却居无定所、行为放荡的牛仔,忘了抢劫火车的土匪,以及团团围住载货马车的印地安人。在这个绿意盎然的明亮山谷,玛丽终于明了,真正的快乐并不是找到父亲,而是领会从阿里身上学来的,也就是苏菲主义倡议的和平、顺从与毅力等美德,并且建立责任感,所以她回到波士顿投靠哥哥。阿里则自忖:“当你苏醒后仔细一想,不公与邪恶无处不在。”思乡心切登上回伊斯坦堡的快速帆船后,他站在甲板上,回头望着美国说道:“要紧的是,要活得有骨气,出淤泥不染。” 我以为嘉娜会丧气失意,她却非常快活地翻阅散发出墨水味、让我联想起童年时期阴冷冬夜的书页。我告诉她,小时候我也看过同样的连环画。我猜想,她没察觉我话中的嘲讽,所以补充说我和化名穆罕默德的纳希特又多了一项共同点。我猜,自己的行为就像一个执迷的恋人,总觉得自己的爱之所以得不到回应,一定因为对方是呆头鹅。但我一点也不想告诉她,创作这些连环画的插画家和作家,就是我曾经唤作雷夫奇叔叔的人。我倒是对她提起一段引文,作者想要借这段文字告诉我们读者,他如何受到驱使创造出这些漫画人物。 “亲爱的小朋友们,”雷夫奇叔叔在一本漫画的开头写下简短的开场白:“每当看见你们下课,无论你们是在火车里,或在我家附近的街道上,我总瞧见你们读着牛仔杂志的汤姆·米克斯或比利小子的冒险故事。我自己也很爱这些勇敢、诚实的牛仔及德州游骑兵。所以我想,假如说一个关于一位土耳其小孩置身美国牛仔当中的故事,你们或许会喜欢。而且,你们不但可以借此认识基督教的英雄人物,还能借着咱们勇敢土耳其同胞的冒险故事,珍惜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伦理规范和国家民族的道德观念。下回,如果一个出身伊斯坦堡贫民区的小孩,拔枪的速度媲美比利小子,心地又和汤姆·米克斯一般正直诚实,像这样的故事让你血脉沸腾,那么,就请你好好期待我们下一次的冒险吧。” 我和嘉娜就这么研究雷夫奇叔叔笔下描绘的英雄人物、他们所在的黑白世界、昏暗的山峦、吓人的森林,还有充满各种奇怪发明及习性的城市。我们认真阅读了良久,就像阿里和玛丽那样,怀着满腔毅力,小心翼翼又安安静静地思忖在大西部蛮荒遇见的种种奇观。无论在法院、泊满双桅帆船的港口,或是偏僻的火车站,我们于大批淘金客中,遇到了向土耳其苏丹和人民致意的虚张声势人物,还有被解放后欣然接受伊斯兰教的黑奴,以及曾向中亚土耳其僧侣讨教如何制作圆顶帐篷的印地安酋长,还有农人和他们天使般纯洁善良的孩子。我们也读了许多关于歹徒间残酷火拼、杀人如灭蝇的血腥场景,好人与坏人多次混战,互有胜负,或者是东方伦理被拿来和西方的理性主义相较。一位善良又勇敢的英雄被没用的胆小鬼从背后暗算,黎明来临时断了气,但他临死前暗示,自己来到与天使相遇的起点。不过,雷夫奇叔叔没有对这位天使多加着墨。 我把一些画册汇集起来,这系列冒险故事是描述来自伊斯坦堡的男孩伯提夫和来自波士顿的彼得,如何一见如故结为莫逆,并且彻头彻尾改变美国的经历。我将最喜欢的一个场景拿给嘉娜看:在彼得的协助下,伯提夫击退一个诈骗的赌棍,那个人靠一套骗来的镜子装备,把整座小镇洗劫一空。接着,伯提夫又借由立誓戒掉扑克牌的镇民帮忙,把那个家伙赶出小镇。当原油从教堂中央泉涌喷出,已经分裂成好几派的镇民当场互相扭打,落入石油大亨或剥削者的圈套;然而彼得一番具凯末尔风范的谈话,却救了大家。他受到伯提夫的西化思潮启发,对众人大谈俗化的概念。不仅如此,当年年轻的伯提夫于火车上遇见在车厢靠卖报纸为生的爱迪生。他告诉年纪轻轻的爱迪生,光由天使创造而生,因为天使身上被赋予某种神秘的电力;这个关于电力的初始想法,促成爱迪生发明灯泡。 雷夫奇叔叔所有作品中,《铁路英豪》最能强烈反映他的热情与渴望。故事里,彼得和伯提夫协助原住民,倡议建造横贯美国东西部的铁路。这条连结美国东西两岸的铁路堪称国家的命脉,如一九三○年代的土耳其,然而当时许多各有意图的敌对势力,如富国集团、美孚石油或教会的圣职人员,都拒绝让铁路穿过他们的领地;外国敌人如苏联,则以各种手段破坏铁路从业人员的苦心和努力,包括煽动印地安人、教唆工人发动罢工、鼓励年轻人用剃刀和菜刀把火车座椅乱砍一通,与当年伊斯坦堡兴建通勤火车时如出一辙。 “万一铁路计划失败,”彼得在连环画的对白圆圈中焦急地说:“我们国家的发展会因而萎缩;所谓机遇,将攸关命运。我们一定要奋斗到底!” 从前我很喜欢粗黑体的大叫字眼后面,那些塞满对白气球的特大号惊叹号!“小心!”伯提夫会对彼得大喊,警告他闪开,免得被拿刀的恶棍从背后偷袭。“在你背后!”彼得也会对伯提夫喊。伯提夫甚至不必回头,一挥拳,就可击中阻挠盖铁路敌人的下巴。有时,雷夫奇叔叔直接以文字表达,在图画中插入许多小区块,以和他双腿一样细长的字体,写下诸如“冷不防”或“现在怎么着”,以及“突然之间”等字眼,配上超大惊叹号。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化名穆罕默德的纳希特,应该也会被这个故事吸引才对。 当嘉娜和我读到“书里所写的一切已被我抛诸脑后!”这句话,我们就等着带有惊叹号的句子出现。这句话出自一位致力打击文盲的角色之口,他是在伯提夫和彼得前往其茅屋拜访时说的。他对自己失败的一生失望透顶,因而离群索居。 在这些书里,心地善良的美国人都是金发,脸上有雀斑,坏人则长了一张歪嘴; 每个人都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互相道谢,秃鹰总是把尸体叼走撕裂而食,仙人掌的汁液都可以让即将渴死的人获救。当我发现嘉娜对这些千篇一律的内容已经不感兴趣,便赶紧打起精神。 我并没有陷入幻想,以为能成为另一个纳希特,展开新人生,反而告诉自己最好纠正嘉娜虚妄的幻梦。现在的她,正感伤地看着纳希特的中学成绩单,还有他身分证上的照片。这时玫瑰蕾突然走进屋里,就像雷夫奇叔叔出马帮助被厄运和逆境所困的角色时,插入一个写著“冷不防”字样的区块一样,通知我们,她的父亲等着见我们。 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完全没有概念,连要以何种方式更接近嘉娜都毫无头绪。跨出这座纪念穆罕默德在纳希特时期的博物馆时,我直觉地产生两个念头:我想远离这个场景,还有,我想成为纳希特。 9 稍晚,妙医师和我沿着他的庄园漫步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很慷慨地提供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要我从中择一,两者我都想要。这实在相当巧合,身为人父者似乎都知道儿子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仿佛拥有无穷记忆力、能把一切事情仔细记载下来的万物主宰。事实上,他们只是把自己无法实现的热望,投射在儿子或让他们想起儿子的陌生人身上。这件事就是如此这般。 我早就推断,一旦参观了博物馆,妙医师会希望我们两人一起散步,好好谈谈。我们沿著田地的边沿走着,麦子在微风中摆动;我们还穿过休耕地,几头牛羊正低头轻轻嗅着苹果树下稀疏的牧草,树上的果实还很小,尚未成熟。妙医师也领我去瞧被钱鼠凿通的洞穴,招我去看野猪留下的足迹,并对我解说一种叫作“鸫”的鸣禽在从镇上南郊飞向果园时,只要看到它们不规则拍动的微小翅膀,就可指认出来。他还讲解了许多、许多事,声音中透着几分指导的味道、几分耐性,而且流露慈爱的神情。 他并不是真正的医师。当兵的伙伴为他取这样的绰号,是因为他对微不足道但可随手拿来修理东西的玩意儿知道得钜细靡遗,例如修补门闩的八螺纹螺帽,或者野战电话所需的曲轴箱。他认同这个绰号,因为真心喜爱仪器,也乐于维修照料,同时深知要有最高超的才干,才能发掘每件物品的独特性能。他没有念过医科,父亲曾担任国会议员,为了顺应父亲的心愿,所以念的是法律,之后在镇上执业;父亲过世后,他继承所有树林和土地。他伸出食指,遥指那片区域给我看,说决定要随心所欲过日子。随心所欲!他亲自挑选了一些自己喜欢、惯用,也较为知悉的产品,抱持这个目标,在镇上开了一家店铺。 我们登上一座山丘,在半隐半现的阳光照耀下,这里有些暖意。妙医师对我透露,东西也有记性。物品就像人一样,也有记载过去经历并保留记忆的能力,但多数人不懂这一点。“物质本身会互相打探消息,寻求共识,彼此轻声对谈,敲击出共鸣的乐章,那就是我们所称的世界。”妙医师说:“留心的人就会听得到,看得见,心领神会。”他捡起一戴干枯的树枝,只要在上面发现黏质色斑,就看得出鸫鸟在附近筑巢;只需研究泥巴上的痕迹,他就可以解释这根树枝是两周前被一场暴风雨吹落。 他贩售的商品看来货源下仅来自伊斯坦堡和安卡拉,整个安那托利亚的商家都是订货对象。他的货品包括永远下会磨损的磨石子、手织毯、锤铁打造的锁、闻起来香喷喷的煤油灯芯、功能阳春的冰箱、上好毛毡制成的无边便帽、朗森牌黑燧石、门把,还有利用回收汽油桶改装的炉子和水族箱——只要对他来说商品有意义或实用,他都拿来卖。那些年人们基本生活所需的所有物品,店里统统供应,相当有人情味,那也是他最快活的一段时光。连生三个女儿之后喜获麟儿,他快乐得不得了。他问我的年纪,我告诉了他。他说,儿子过世那年,和我现在一样年纪。 山丘下传来小孩子的声音,但我们看不见他们。太阳消失在一些快速移动的乌云后方,我们看到几个小鬼正在一片光秃秃的游乐场踢足球。我们瞧见球被一脚踢出,到听见踢中球的声音,时间上有些落差。妙医师说这些孩子里有几个曾犯下情节轻微的窃盗罪,还提到人类伟大文明的没落,以及对文明的遗忘,从年轻一代道德沦丧便可看出端倪。年轻人对旧事物不痛不痒一下就忘个精光,速度和他们体会新东西一样快。他补充说,这是指那些住在城市里的小鬼。 他谈论儿子时,我觉得很火大。当老爸的为什么傲气凌人?为何不知不觉露出残酷的一面?我发现,他的眼镜让他的双眼看起来特别小;我想起来了,他的儿子也有一对一样的眼睛。 他的儿子非常聪明,事实上,应该说才华洋溢。他下仅四岁半就开始看书,而且会拼字,即使报纸倒着拿也看得懂;他发明小朋友玩的游戏,自己制定规则;他下棋赢过老爸;只要读过几遍,他就能把一首长达三节的诗一字不漏背下来。我知道,这些小故事只会发生在一个棋艺不精又痛失爱子的父亲身上,但还是依言听着。当他告诉我当年和纳希特骑马的往事,我也想像自己和他们一块儿骑马;当他谈到中学时代纳希特对宗教仪式多么虔诚,我想像自己斋戒月期间和老祖母在黯淡的夜里起床,以便在破晓至黄昏的禁食时段来临前先吃点东西。根据纳希特父亲的说法,面临周遭贫困、无知及愚蠢的环境时,我的反应和他一样,感到痛苦和愤怒;没错,我也是这样!听着妙医师说话,我想到自己这个年轻人,除了天资不够聪颖,我的内心深处和纳希特非常相像。没错,聚会中当别人只顾抽烟、喝酒,忙着讲笑话吸引他人短暂注意时,纳希特会退到角落,陷入感性的沉思,正经八百的眼神因而变得温柔。是的,他会凭着直觉,在不起眼的人身上发现他们最意想不到的优点,并鼓起勇气和他们交朋友,例如中学门房的儿子或戏院里每次都把胶卷搞混的蠢蛋放映师。然而,这些特殊友情并不表示他离弃了原有的世界;毕竟,每个人都想成为他的朋友、好哥儿们或是伙伴。他个性诚恳,外貌英俊潇洒,对长辈尊敬有加,对小辈……。 我不停想着嘉娜。在她面前,我就像一台定在同一频道的电视机,但现在我想着她坐在一张不同的座椅上,或许因为我正在不同的光线下检视自己。 “然后,他突然开始跟我作对,”我们攀上山丘顶端时,妙医师说:“因为他读了某本书。” 丘顶的丝柏在凉爽的微风中摆动,不过没有散发香气。越过丝柏的远方,有一大片外露的岩石和石块。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坟地,但当我们抵达那里,沿着这些细心修整的大石块步行时,妙医师解释说,这是塞尔柱时代的要塞废墟。他伸手指着横互前方的斜坡,那儿有一片生长着丝柏的深色山丘(这的确是个坟场)。满是金色麦穗的农地,还有一个被积雨云覆盖、狂风呼呼吹的高地,以及整座村庄。妙医师说,这些地方加上要塞,现在均归他所有。 为什么一个年轻小伙子对这片生机盎然的土地、丝柏、白杨树、美好的苹果园、针叶树等等父亲供给他的食粮如此不层一顾?为什么他对店里能和上述食物完美搭配的琳琅满目商品置之不理?为什么一个年轻人会留书父亲,说永远不想再见到他,还告知不要派人追踪他?为何他想消失?妙医师的脸上不时露出某种特别的神情,我永远猜不透那个表情是想刺激我,还是像我一样的其他人,或是整个世界,抑或他只是一个闷闷不乐又渺小的人,一心想与全世界断绝关系。“整件事都是阴谋。”他说。这桩大阴谋针对他本人、他的思维模式、他奉献一生的产品,以及冲着攸关国家生死的每件事而来。 他要我仔细听接下来说的话。他要我一定必须保证,不会把他打算说的事当成某个僻居乡下小镇老头的胡言乱语,或是丧子之痛引发的天马行空幻想。我说,我很确定。我小心地聆听,不过因为想起他的儿子或嘉娜,思绪偶尔走神而听漏了一些。 他就物体的记忆提出一些讨论;仿佛谈论的是可触到的东西一般,他热烈、坚定地解说对藏于物体中的时间概念。他发现神奇、必然和诗意的时间概念的存在,它借由我们使用或接触一些简单的东西,如汤匙或剪刀这些物体,传达给我们,但大阴谋也在这个时候揭竿而起。更明确地说,大概就在这段时间,平凡的人行道被贩售乏味、无趣商品的无聊商家团圆包围。起初,他对贩售供某种炉子(就是有旋钮的什么来着)使用的罐装瓦斯的土耳其瓦斯公司,或者销售一种像人造雪一样白的冰箱的AEG公司都不以为意。但是,当小贩舍弃我们熟悉的美味优格霜淇淋,开始引进一种伯特品牌(Pert,妙医师的念法听起来活像“脏东西”(Dirt)的优格,或放弃传统的冰凉优格饮科,或樱桃露冰;另外,身穿开襟衬衫的驾驶人端坐在设备齐全、一尘不染的卡车上,带来一种拾人牙慧的变种可乐——卡车可乐(不过它很快便被正牌的可口可乐取代),而贩卖这种新商品的商人都是领带系得整整齐齐的殷实绅士时,由于一时的愚蠢冲动,他很想当经销商。妙医师希望拿到德国UHU胶水的经营权,而不是贩售我们这边由松脂制成的黏胶(UHU胶水有可爱的小猫头鹰商标,代表只要使用这种胶水,想黏任何东西都没问题);或者想销售取代我们传统黏土皂的玩意儿,比如丽仕香皂,它发出的香味和外盒一样污染环境。把这些商品摆进原本宁静的店铺后,—切似乎与之前没什么两样,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不但无法再分辨时间,也不知道今夕何夕。不只他一个人被这些无趣、平凡的物品搞得心烦意乱,连他的商品也跟着苦恼——很像被旁边鸟笼里聒噪麻雀吵得不得安宁的夜莺——因此,他放弃成为经销商的念头。他开始变得冷淡、漠不关心,只剩老头和苍蝇才会造访他的店铺。他只持续囤积那些老祖宗时代才使用的传统产品。 他就像那些因为狂喝可口可乐而发疯失神,却对此一无所知的人一样,以为全国民众都为可口可乐着迷,或许也开始漠视、甚至接受了大阴谋;毕竟,他和贩卖这些商品的代理商不仅有交情,也有生意往来。不止这样,或许因为物品与物品之间已经和睦融洽,他店里的每件货品都反抗所谓的经销商阴谋——他的熨斗、打火机、无臭火炉、鸟笼、木制烟灰缸、晒衣夹、扇子,各式东西均含括。也有些人像他一样,私下抱怨这场阴谋,如来自康亚、肤色深黑、短小精干的家伙,以及来自西瓦斯的退休将领,还有来自翠比松、虽然心碎却仍对理念坚定不移的商人。他们来自各个城市,想得到的地方都有,甚至有人来自德黑兰、大马士革、埃迪尼和巴尔干半岛。这些人都与他结盟,为那些只卖自己商品的悲痛商人们成立一个组织。大概就在那时,他收到在伊斯坦堡念医科的儿子寄来的信。“不要找我,也不要派人追踪我;我要退学了。”妙医师讽刺地复述儿子的叛逆言词,当时这些话激怒了他。 他很快就了解,与大阴谋挂勾的那股势力,对他的店铺、他的想法、他的品味都有意见。他们早就从他的儿子下手,借由儿子来伤害他。“就是要伤害我——妙医师!”他傲慢地说。因此,他违背儿子在信中的所有要求,希望反败为胜。他聘雇一个人跟踪儿子,要那个人好好监视纳希特,并把其言行举止写成报告。后来,他知道一个密探不够,又派了第二名手下去追踪,接着再派出第三个。他们一样要交报告,这些人之后的密探同样这么做。阅读这些报告,让他更加确信大阴谋真实存在,它是由那些想毁灭我国及吾人灵魂的有心人士鼓动,目的在于连根拔除我们拥有的集体记忆。 “等你自己读了那些报告,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他说:“牵涉其中的每个人及所有东西一定要严密追踪。政府该做的事,我已经接手自己做了。这是我的职责。目前我已经有许多支持者,许多悲痛的商人也对我全盘信任。” 我们眼前的景致,和明信片上的风光一样美丽,这里全部是妙医师的财产,不过现在被暗灰色云层覆盖。从坟地所在的山丘开始,原本晴朗鲜明的视野,如今隐没在一片朦胧与橙黄之中。“那边下雨了,”妙医师说:“但雨势不会蔓延到这边。”那副口吻仿佛他是造物主,在山丘上居高临下,决定如何处置他创造的万物。然而同时,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反讽、甚至自眨的幽默,表明他很清楚自己说话的样子。我推断他的儿子连这一丁点幽默感都付之阙如。我开始有点喜欢妙医师了。 细长微弱的闪电在云端来回闪动,妙医师再次提到,导致儿子背叛他的祸首是一本书。他的儿子某天读了一本书,认为他的世界完全改变。“阿里,我的小伙子,”他对我说道:“你同样是商人之子,也是二十出头,你告诉我,这个时代可能发生这种事吗?一本书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吗?”我保持缄默,从眼角看着妙医师。“在这个年代,到底有何等力量,能以如此强大的魔力迷惑人?”他不只试图强化自己的信念,也第一次真心想从我的口中得到解答。因为恐惧,我还是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我以为他要朝我冲过来,但他却是走向要塞废墟。他突然停步,从地上捡起某个东西。 “瞧我找到了什么。”他说。他让我看掌心。“是四叶苜蓿。”他说着,露出微笑。 为了与那本书及所有文学作品对抗,妙医师和来自康亚的精干家伙、西瓦斯的退休将领、翠比松那位叫作哈里斯的绅士,以及来自大马士革、埃迪尼、巴尔干半岛的悲痛朋友们搭上线。为了因应大阴谋,他们开始只与自己人作生意,对同病相怜、一样伤心的人吐露秘密,并且组织起来——小心翼翼、文雅高尚又审慎地——对抗大阴谋的走狗。妙医师要求所有朋友只能储存真正的货品,仅可留不足以延续四肢(如手或手臂)功能的商品,还有那些诗词般能让灵魂完整无憾的东西。“换言之,就是能够使人们感到完整无缺的产品。”——诸如沙漏状茶杯、燃油香炉、铅笔盒、被子——借由这些东西,我们便可避免像那些失去集体记忆的绝望笨蛋一样无助。集体记忆是“我们最珍贵的宝贝”,所以虽然所有那些强加在身上的悲苦与遗忘让我们受难,我们仍应该神气地揭示,重新“为濒临灭绝危机的纯正历史记载,打造主导地位”。每个人亦在自己的店里,竭尽所能囤积、增添老旧的机器、炉子、不染色的肥皂、蚊帐、老爷钟等等。假如国家恐怖主义,也就是所谓国家法律,禁止在店里保存产品,那么他们就存放在自己家里、地下室,甚至在花园挖坑都行。 由于妙医师不断踱步,有时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清失在要塞废墟的丝柏后面,我只好等他。但是,看见他走向一座隐蔽在灌木丛与丝柏后方的山丘时,我随即跑过去跟上。我们先经过一段坡度不大、覆盖蕨类和蓟类植物的下坡路,接着登上相当陡峭的山丘。妙医师在前带路,偶尔停下来等我,这样我才不会听漏他的故事。 他告诉朋友们,想想看,大阴谋的走狗及傀儡透过书籍与文学,有意无意地攻击我们,我们应该对印刷品多加防范。“是哪些文学作品呢?”他边问我边在岩石间跳跃,像个手脚俐落的童子军。“是哪本书?”他曾仔细思索这个问题。他静默了半晌,似乎想让我知道他多么小心谨慎、对这件事的细节考虑得多周到、这段思考过程又耗费多少光阴。我的裤脚被一片荆棘绊住,他一边协助我脱困,一边解释道:“罪犯不单是那本蛊惑我儿子的特定书籍,而是所有出版社印刷的书;它们是人类史册、亦即吾人过去生活点滴的敌人。” 他并没有抵制手抄的文学作品,因为这些作品完全以手握笔写成——这种文学作品借由手的移动表达灵魂的哀伤、好奇与爱慕,取悦并启发我们的心智。他也不抵制教导农人对付老鼠或为粗心大意的路痴指引正确方向的书,被他认可的还有指导误入歧途者传统价值,或者透过图画教导天真孩童世界本质的书籍;他认为现在这些类别的书仍像过去一样,有其必要性,多多益善。妙医师反对的是那些失去热情、缺乏清楚思维,也没有真理,却装得情感澎湃、清晰且真实的书。他认为这些书只能在世界的狭小范畴,许诺我们一个宁静和迷人的天堂,它们被大阴谋的走狗拿去大量生产并大肆传播——他正说到这里,一只田鼠眨眼间迅速跑过我们两人身旁——他接着说道,那些人这么做,就是要竭力让我们忘了生命中的美感。“证据呢?”他多疑地看着我说,好像我是问这个问题的人。“证据在哪里?”他迅速地在细长的林木和被岛粪覆盖的岩石间攀行。 如果要找证据,我必须阅读他遍及全国各地的手下(也就是他派去伊斯坦堡的密探)所留下的种种纪录。读了那本书之后,他的儿子迷失了方向,不但拒家人于千里之外——这点或许归因于年轻人的叛逆——对生命的丰饶,亦即“无法呈现的时间对称”,同样不屑一顾。他被某种“肓目的势力”牵着鼻子走,对“保存在每件物品中琐碎细目的全体性”反抗到底,并屈从于一种“自我毁灭的渴望”。 “一本书可能有这等能耐吗?”妙医师说:“那本书,不过是大阴谋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他仍然没有低估这本书及作者。当我读他的朋友和密探们所作的报告,以及他们保存的纪录时,亲眼看到上面写着这本书的效力与作者的意图背道而驰。作者本人是贫困的退休公务员,优柔寡断,甚至无法勇于坚持自己的信念。“这个人随着东渐的西风,带着一种叫作遗忘的瘟疫,腐化人心,迫使我们建立懦弱的人格,清除我们的集体记忆。他是软脚虾,无聊透顶,微不足道!他已经挂了,被摧毁,也被消灭了。”对于这位作者之死,妙医师显然毫无遗憾。 有一段时间,我们无言地攀上一条丰肠小径。带着光泽的闪电,在飘忽不定的积雨云中穿梭,但未闻雷鸣,仿佛看电视时把音量调到静音一般。当我们登上丘顶;不仅可看到妙医师的土地,还看见井然坐落于平原中的小镇,那像极了勤劳家庭主妇摆设的餐桌。另外,我们也瞧见红砖屋顶、有着细长叫拜楼的清真寺,以及向外延伸的街道,麦田与果园组成的鲜明分界线,区隔了小镇内外。 “早上,我部是赶在老天爷唤醒我之前起床,迎接新的一天。”妙医师说,一边研究眼前的景色:“太阳自山后升起,但燕子知道,在其他地方,几个小时前太阳便已经升起了。有时候,我会在早晨一路走到这里,迎接前来问候我的太阳。那时的大自然是静止的,蜜蜂和蛇尚未开始活动喧闹。大地与我互问,这一刻为何我们身在此处,为了什么目的,到底有何崇高的意图。凡夫俗子中,很少人能抱着与大自然保持和谐的态度,思考这些问题。如果人类能多思考,脑袋里就不会有那么多从他处取得的可怜想法,而是与对方互动思考;他们从不靠对大自然深思熟虑的方式,创造新发现。他们全部软弱无能,无聊到家,而且脆弱不堪。 “早在发现来自西方的大阴谋之前,我便已体认,要能够不被他人制伏,一定必须具备力量和决心。”妙医师说:“我们忧郁哀伤的街道、受难多时的树木,还有鬼影般的灯光,对我产生不了任何作用,我只是漠然以对;我把自己打理妥当,整合时间概念,拒绝向历史或想主导历史的人屈服。我干嘛低头?我信任自己。因为我相信,其他人也对我的意志力及我生命中诗意的正义有信心。我确信他们与我心灵契台,他们也寻得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史册。我们默契十足,透过密码互通有无,爱侣般热烈往还,举办秘密集会。亲爱的阿里老弟,这史上第一回的商人大会,就是我们长久奋斗与精心策画的成果。这番行动需要愚公栘山的毅力,我们的组织架构更是像蜘蛛网般精密。无论如何,西方势力再也无法妨碍我们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一些情报:我和美丽的妻子离开古铎之后,火势蔓延了整座小镇。当地消防队虽有政府支援,对大火仍束手无策,这绝非巧合。难怪那些暴徒,也就是受到报纸煽动起而作乱的乌合之众会眼眶含泪,目露愤慨。妙医师那些凭直觉感知自己灵性、诗意和记忆被掠夺的悲痛商人朋友,也有一样的神情。假如我已经知道那些车子都是被人纵火焚烧,知道有人开枪,知道有人——而且是他们自己人——因此送命,那又会如何?这整件事皆由地方行政长官本人数唆,加上当地政党相助,以这场集会威胁法治为由,阻止悲痛商人继续召开会议。 “此事已告一段落,”妙医师说:“但我可没打算认输。关于天使的议题应该开诚布公辩论是我的主张,要求建构反映人心与童年的电视机也是出自我的提议,同时我更是一手打造这个装置的人。是我要求所有邪恶的东西,譬如那本把儿子从我身边夺走的书,都应该被赶回它孳生蠢动的巢穴和地狱。我们发现,每年都有好几百名年轻人,因为这种欺瞒,“他们的人生全盘改变”;只是因为手上的一、两本书,“他们的人生陷入紊乱”。我仔细思索每一件事。我没有出席那场集会,其实并不是巧台;因为那场集会,引来了你这样一位年轻人,这也不只是因缘际会。每件事都像我预期地那样逐渐落实。我的儿子在交通事故中过世时,年纪和你一样大。今天是十四日,我就是在十四日失去儿子。” 妙医师张开他的大手,我看见那片四叶苜蓿。他抓着叶柄,细看了一会儿,直到叶片随一阵轻风飘走。风从积雨云的方向吹来,如此轻柔而几不可觉,我只感受到些许凉意拂过脸庞。紫灰色的云仿佛拿不定主意似地,滞留原地不动。淡黄色的光线似乎在小镇外的远方闪动。妙医师说,“现在”那边正在下雨。爬上山丘另一头的岩石峭壁后,我们看见先前覆在坟地上空的云层已经散开了。一只鸢鸟在岩石间筑巢,那里到处凹凸不平;当它发现我们趋近,警觉地振翅高飞,在妙医师的地盘上空画出一道宽阔的弧线。我们静默无声,带着敬意与几分艳羡,目送这只鸟儿翱翔天际。 “土地自有其力量与财富,我酝酿多年、专心致志的崇高主张得以激发为伟大行动,都是拜其所赐。如果我的儿子拥有这样的力量与意志去抵抗大阴谋要的花招,如果像他这样的聪明人没有放任自己被区区一本书左右,或许他就可以感受到现今我获致的创造力和意志力,能够居高临下审视这片大地。我知道,今天你也得到同样的启发,开拓了同样的视野。我一开始就明白,你传达给我的决心一点都不假。得知你的年纪之后,我再也没有保留,甚至不必查探你的背景资料。虽然你年纪不大,和我的儿子遭人无情地狡诈带走时一样,但是对每件事均已理解透彻,所以才会参加商人集会。一位相识下久的泛泛之交指引过我,一个人无法成就的天命,可以透过另一个人重生。我不是平白让你进入保存对儿子记忆的博物馆,除了他的母亲和姐姐之外,只有你和尊夫人曾入内参观。你可以在其中领会自我、过去与将来。凝视着我妙医师的同时,现在你应该知道下一步怎么走。那就是成为我的儿子,接收他的地位,接手我的工作。我的年纪愈来愈大了,热情却未稍减。我想确认这个行动将会长存。我在政府部门有熟人,传送报告回来的人仍在行动。我持续追踪数百名遭欺瞒的年轻人。我会让你看所有相关档案,无一例外,即使我儿子的活动状况报告也一样。只要读这些文件就是了。许多年轻人被带离生命的正途!你不必与父亲及家庭断绝关系。我还希望你去瞧瞧我收藏的枪械。只要说一声“好!”,对你的命运说你愿意。我不是堕落颓废的人,我事事精通。以前多年没有子嗣让我相当苦恼,而他们从我身边把他带走之后,我更加受苦;但最心痛的,莫过于留下的遗产无人继承。” 雷雨云已经分散各处,阳光宛若照亮舞台布景的灯光,满溢在妙医师的土地上。当阳光瞬间照亮一块土地,生长着苹果树和野生橄榄的地平面,还有他儿子下葬的墓地,以及羊栏周围的干土,很快变了颜色。我们注意到一束圆锥状光柱快速穿过整片田地,然后消逝无踪,像一缕不安分的灵魂,完全不把别人的地盘当回事。当我发现从这个制高点向下望,可以饱览一路行来的所有区域,便向后张看,观察沿路走过的岩石峭壁、羊肠小径、丝柏、第一座山丘、树林、麦田,然后认出了妙医师的宅邸,大吃一惊的程度和第一次在空中望见自己家园的飞机乘客不相上下。他的宅院坐落在一片被林木环绕的宽阔平原中央。我看见五个清楚的微小人影正朝松木及通往小镇的道路走去,认出其中一个是嘉娜,因为她穿着最近刚买的栗色印花裙——不对,不只依据这个事实,从步行的仪态、她的站姿、她的细致与优雅,我都能认出她——不对,是因为一见到她,我的一颗心便如小鹿乱撞。突然问,妙医师美丽王国边境的群山后方,某种东西在远处成形,我看见一道叹为观止的彩虹。 “其他人观察大自然时,”妙医师说:“只会看出自己的不足、无能,以及内心的恐惧。由于害怕自身的脆弱,他们把所有恐惧归咎于大自然的无穷无尽和庄严。对我来说,大自然是一种传达给我的强大宣示,让我联想起自己必须紧守的意志力;我把大自然视为内容丰饶的手稿,会坚决、无情并无惧地阅读。就像伟大时代及伟大国家一样,成大事者是那些蓄积深厚实力,并在瞬间进发的人。当时机成熟,当机会展现,当历史将行改写,当伟人蓄势待发,这股伟大的力量将非常严厉且果决地行动。天命也将无情地转动。当伟大的日子到来,我们不会轻易饶恕舆论、报章或现代思潮,对小家子气的假道学和无关轻重的商品,例如他们卖的瓶装瓦斯、丽仕香皂、可口可乐,还有万宝路香烟,也不会客气,因为西方人就是凭借这些商品,欺骗了我们可怜的同胞。” “先生,我何时能阅读那些纪录?”我问道。 接着是一阵漫长的缄默。彩虹灿烂地闪烁在妙医师沾满尘灰的脏污眼镜上,像一幅对称的图案。 “我是天才。”妙医师说。 10 我们回到妙医师的宅邸。和全家人静静吃完午餐后,妙医师带我到他的书房拿钥匙开锁。这把钥匙与早上玫瑰蒙德用来开启穆罕默德年少时代房间的那把相当类似。他给我看那些自抽屉里抽出的笔记本,以及从橱柜拿出的档案,告诉我说,有朝一日,这些依据指示写出的情报及证词或许会具体化为国家档案的形式。他从来没有轻忽这种可能性。如果妙医师的努力有成果,一切经由他旗下的密探网路证实其真实性,那么他打算建立一个新国家。 事实上,所有报告都经过仔细整理,并依日期排列,因此我能轻易了解重点。关于派去追踪儿子的密探,妙医师不让他们知道彼此的真实身分,只提供每位线民一个手表商标作为代码。尽管多数手表由西方世界制造,但妙医师认为它们都是“自己人”,因为这些表已经为我们计时超过一世纪。 第一位线民的代码叫作先力,四年前的三月,他提交第一份报告。纳希特——当时他还没有新身分——高中毕业后,就读卡帕区的伊斯坦堡大学六年制医科,此时是三年级。先力推断,秋天开学以来,这位大三学生的课业就一团糟。他将调查所得摘录如下:“过去几个月来主人翁在课业上的挫败,主要是因为他很少跨出宿舍大门一步。他翘课,甚至从未现身诊所与医院的实习课程。”这份档案夹塞满报告,钜细靡遗地列出纳希特离开宿舍的时间、去了哪间速食店、哪家卖烤肉或布丁的铺子、往来哪间银行、光顾哪家理发厅。每次穆罕默德出外办事,从不在外滞留,很快便回宿舍。而先力每次报告的结论都是向妙医师要求更多钱,以便让他继续进行“调查工作”。 继先力之后,妙医师派出的密探代号为摩凡陀,这位仁兄显然是来自卡德格的舍监。和所有舍监一样,他也与警方有交情。我猜想,这个经验老到、有能力每小时盯牢纳希持的人,或许以前就在各省与国家调查局,为一些心急如焚的父母调查就学中的孩子以赚取好处。单从他描述宿舍权力生态的精准笔调,就可看出其评估简洁犀利,具职业水准。他的结论是:纳希特与宿舍中为争权拼得你死我活的学生派系,没有任何关联;派系中两个小集团是基本教义派的极端分子,另一个组织与亲纳克什的苏菲教派团体有联系,最后一派则是中间偏左。咱们这位年轻男子独来独往,没有与任何小团体接触,而是和三位室友同住一室,平静地生活,终日埋头苦读,很少抬起头来。他读的始终是某本特定的书,仿佛自己是个受雇每天从早到晚背诵古兰经、经文倒背如流的伟大教徒(值得尊敬的大人,请允许我用这个字)。至于其他在政治理念或观念上让摩凡陀全盘放心的宿舍工作人员、警察,以及咱们年轻人的室友们,都斩钉截铁地确认,年轻一辈的基本教义派或政客绝对不会死背这种书。为了向主子说明其实情况不算太严重,摩凡陀还加注若干评语,例如咱们年轻的主人翁在书桌前看了几小时书后心不在焉地对着窗外发呆,或者善意地微笑,或者在餐馆被人取笑时敷衍地回对方几句,或者每天早上照旧不刮胡子,诸如此类。摩凡陀甚至向主子打包票,表示以他的经验判断,这些年少时代的怪念头只是“过渡阶段必经之路”,又不是一天到晚看同一部黄色电影,或把一卷录音带反复听上好几千遍,或上餐馆永远只点碎肉炖韭葱这道菜。 至于五月上任的第三位密探欧米茄,一定是接到妙医师直接下达的指令,所以对那本书的追踪多过对纳希特。这一点也显示他的父亲判断正确,的确就是这本书让穆罕默德、也就是当时的纳希特脱离正轨。 欧米茄针对伊靳坦堡许多书店进行调查,包括三年半后将同一本书卖给我的那个书报摊。经过勤奋不懈的明查暗访,欧米茄在两处不同的路边书报摊发现这本书。借由从两家书商搜集到的资讯,他找到一家二手书店,将得到的事实作出下列结论:这些为数不多的书,市面上大约找得到一百五十本至两百本,它们来源相同,出处却不得而知;书商可能为了清理发霉的仓库,或者关门大吉,把书论斤卖给旧物商,因此这批书才会落到路边书摊及二手书区的书店。论重量买下书的商人因为与合伙人不和,收了生意离开伊斯坦堡;想找到这个人并追查出书的原始供应者,恐怕办不到。二手书区的书店老板暗示欧米茄,警方或许和这批书流散各地有关。据称,这本书曾经合法出版,但后来遭检察官没收,存放在国内安全局所属的仓库,然后这批充公的书又被某些缺钱的警官偷走(这种事司空见惯),论斤秤重卖给一位旧货商,所以这些书又在市面上流通。 勤奋努力的欧米茄在图书馆查不到这位作者的其他作品,电话簿上也查无此人,因此提出下列假设:“虽然连电话都买不起的同胞也有能耐写书,但我恭敬地向您呈报我的见解,那就是,这本书是以假名发表的。” 整个夏天把这本书读了一遍又一遍的穆罕默德,秋天来临时也着手进行调查,希望找到作者。他的父亲派出的第四位新密探已经开始对他展开追踪,这位新进人员的代码叫作舍奇索夫。这家苏联厂商生产的钟表,在土耳其共和国早年的伊靳坦堡相当受欢迎。 舍奇索夫追查发现,穆罕默德完全沉浸在倍亚济区国家图书馆的书堆中,因此一开始回报妙医师,表示这是好消息,咱们的年轻主人翁不过是在念书,以便跟上课业进度。后来他才了解,这位年轻人一直都在看如《彼得与伯提夫》或《玛丽与阿里》这类连环画,因此舍弃原先乐观的推论,转以安抚的态度向妙医师提出自己的推测:也许这位年轻人希望借着寻访童年的回忆,让自己脱离沮丧的情绪。 根据这些报告,十月穆罕默德拜访了几家位于巴比亚里的出版社,他们曾出版或目前仍在出版儿童连环画。他也探访了几个没有良心的作者——诸如奈萨提之流——这种人老是在杂志上乱画一些不入流的东西。舍奇索夫认为,妙医师派人调查自己的儿子是为了探查他的意识型态和政治倾向,因此针对一些人发表了以下的看法:“先生,我跟您说,无论人们假装对政治多有兴趣,无论每天谈论多少政治和意识型态方面的议题,这些一天到晚参与论战的人,其实并没有真正的信念。他们为了钱才写这类玩意儿;如果拿不到钱,他们写这种东西的目的,则是惹毛和他们唱反调的人。” 在舍奇索夫及欧米茄的报告中,我都看到关于一个秋天的早晨,穆罕默德前往海达帕夏拜会国家铁路局人事处的记载。这两位不相识的密探的报告中,欧米茄提供了正确的情报:“年轻人想搜罗某位退休官员的资科。” 我快速浏览活页夹中的报告,双眼扫过一页页纸张,寻找我的邻居、我家所在的街道,以及童年时代熟悉的名字。当我读到一天傍晚穆罕默德走进我家那条街,并仔细端详某栋房子二楼窗户的记载,心开始狂跳。仿佛那些一手打造书中奇妙世界的人已经打定主意,把所有技巧送到我的眼前,让我更容易被召唤入这个世界,但当时还是中学生的我从来都不够聪明。 我从资料研判,第二天穆罕默德和雷夫奇叔叔见了面,两位负责跟踪穆罕默德的密探都证实他进入伊伦库伊区的银白杨街二十八号,停留了五、六分钟,不过两人都没查出他前往那栋公寓拜访谁。两个手表当中比较勤快的欧米茄,至少还盘问了街角杂货店的小厮,查到同栋建筑物里三个家庭的资料。我猜测,这是妙医师第一次听闻雷夫奇叔叔。 拜访过名唤雷夫奇的先生后,穆罕默德出了问题,连先力都注意到了。摩凡陀发现年轻人足不出户,甚至没到餐馆吃饭,从此也未再见到他读那本书,一次都没有。根据舍奇索夫的说法,穆罕默德离开宿舍的频率变得不固定,而且没有确切目的。他曾经在蓝色清真寺区的后街晃荡一整晚,还在一处公园坐着抽了好几个钟头的烟。另一天傍晚,欧米茄发现他拎着一纸袋葡萄,他甚至先将葡萄逐颗拿出来端详,仿佛当作宝石一般,接着才一颗颗把葡萄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这一吃就花了四小时,然后才返回宿舍。他放任头发和胡子胡乱生长,对外表毫不在意。密探们要求老板多付工资,每个人都对年轻人不规律的出没时间怨声载道。 十一月的某个下午,穆罕默德搭乘渡轮前往海达帕夏,然后坐火车到伊伦库伊,在街头徘徊良久。据尾随的欧米茄表示,年轻人在那一区来回走动,脚步沉重,还经过我的窗外三次——那时我很可能在屋内——等到大色渐暗,则开始在银白杨街二十八号对面站岗,观察窗台的动静。根据欧米茄的报告,穆罕默德在下着小雨的黑夜对亮灯的窗户足定观望了几个小时,一无所获之后,在卡迪奎区一家小酒馆喝得烂醉,随后才回宿舍。欧米茄和舍奇索夫都在报告中提到,穆罕默德后来又去了伊伦库伊六次;比较机警的舍奇索夫,已确认亮灯窗户住户的真实身分。 穆罕默德第二次拜访雷夫奇叔叔的过程,舍奇索夫都看在眼里。他先从对面的人行道上偷窥亮灯窗户内的动静,后来甚至站上一堵低矮的庭院围墙,把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尽管后来的信件中,他陆续交代这次会面的细节——信中有时称其为“集会”——不过这第一次的报告更精确,因为较有事实根据,同时是他亲眼所见。 一开始,老作家和年轻访客闷不吭声地在摇椅上对坐了七、八分钟,两人中间的电视正播放着一部牛仔电影。老先生的妻子有时会为他们送咖啡。之后穆罕默德站起身,非常热情、狂暴地谈话,手势热烈奔放。舍奇索夫一度以为,年轻人将挥拳海扁老头。叫作雷夫奇的老先生起初一直只是忧郁地微笑,但后来也站了起来,回应年轻人咄咄逼人的质问。他的反击力道一样猛烈。接着两人坐回摇椅,身影如实地投射在墙壁上。双方开始耐心地聆听彼此谈话,然后是一阵沉默;两人忧愁地看着电视,过了半晌才继续说话。老先生滔滔不绝,年轻人倾耳细听,接着两人又陷入沉默,望向窗外,甚至没意识到舍奇索夫的存在。 然而,住在隔壁的暴躁女人可发现了。她察觉舍奇索夫往窗内偷窥,扯开喉咙使劲尖叫:“救命啊!王八蛋,你这死变态!”她这一喊,咱们倒楣的密探只好被迫离开,没掌握到这次会谈最后三分钟的实况。不过他在后面的报告中推测,这件事应该与某个地下组织或国际政治团体有关;他还提到了阴谋论。 下一份档案显示,那段期间,妙医师要求严密监视他的儿子,紧迫盯人;密探们的报告连珠炮般密集涌至。欧米茄认为,与雷夫奇老先生会面之后,穆罕默德似乎陷入半疯狂状态;但根据舍奇索夫的说法,他虽然更加黯然神伤,却益发坚定。穆罕默德把市面上所能找到的那本书复本全部买下来,并尝试将这部“作品”分送到城内所有角落,比如卡德格的学生宿舍(消息来自摩凡陀)、学生经常出入之处(根据先力和舍奇索夫的报告),还有巴士站、电影院及渡轮的梯板(讯息得自欧米茄)。他的任务不太成功。摩凡陀非常清楚,穆罕默德在宿舍里竭尽所能地影响其他学生;而在学生经常出没的场所,他也试图对身旁其他年轻朋友提起这个主题,但因他一向独来独往,效果不大。我刚才还读到,他一直把在餐厅和学校碰见的一些同学列在名单上——这项任务是他在那里出现的唯一目的——也顺利诱导他们阅读这本书。接着,我发现下面这份剪报: 伊伦库伊发生谋杀案〔安卡拉通讯社报导〕 昨晚九点左右,国家铁路局退休稽查员雷夫奇·雷伊,遭到不明人士枪杀身亡。他在从银白杨街的住所前往咖啡馆的路上,遇见有人攀谈,此人随即对他连开三枪。杀手行凶后立刻离开了现场,目前尚无法得知身分。雷伊(六十七岁)当场伤重身亡,他曾经在国家铁路局各分支机构服务,表现活跃,最后以稽查员身分退休。雷伊的死讯,让一直敬重他的铁路界人士深感哀悼。 我从档案堆中抬起头,回忆当年的情景:那天父亲很晚才回家,神情哀痛。每个参加葬礼的人都哭了。小道传言说,凶手是在狂怒之下才犯下杀人罪行。这个妒恨交加的凶手到底是谁?我很快浏览一遍妙医师钜细靡遗的档案,试图找出这个人。是随时可供差遣的舍奇索夫?是不值得信任的先力?还是精准不误事的欧米茄? 在另一份档案中,我发现妙医师耗费钜资进行的调查出现截然不同的结论。一位很可能任职于国家调查局的手表密探汉弥顿曾寄给妙医师一封短笺,提供下列讯息: 雷夫奇·雷伊就是那本书的作者。十二年前他就写了那本书,但因为他只是一个没有自信的业余作家,没胆量以本名出版。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对于会引起教师和家长恐慌,担心孩子及学生未来受波及的故事书,国家调查局都相当留意,当然也风闻了这本导致年轻孩子迷途堕落的书。因此,国家调查局从出版社那里下手,探出作者的真实身分,他们让本案在主管出版事业的能干检察官控制下自然发展。十二年前,检察官下令没收这批书,但没有非要以威胁手段把这位初出茅庐的新手送交法办,借以让他知道恐惧之神的厉害。不过,作者兼铁路局退休稽查员雷夫奇·雷伊被傅唤至检察官办公室时,畅所欲言,话中透着满足。他不但同意把书充公,对官方的举动也无意抗拒,并且签下切结书,表示永远不会再写书。汉弥顿密探的报告,写于雷夫奇叔叔遇害前十一天。 显然,穆罕默德很快就知道雷夫奇叔叔的死讯;至于他有何反应,据摩凡陀的说法,这位“陷于妄想的青年”精神状态欠佳,把自己关在房里,甚至开始从早到晚不间断地读着那本书,仿佛陷入某种宗教的恍神状态。舍奇索夫和摩凡陀都看见他离开住处,两人皆认为年轻人的种种行径毫无意义可言。某天,他像个无所事事的游魂在翟芮克社区的陋巷游荡;第二天,他又在贝约鲁的戏院看了一下午黄色电影。舍奇索夫指出,他有时半夜离开宿舍,但不确定目的地在何方。先力曾经在白天看过他吓人的模样:他的胡子和头发如野草蔓生,蓬头垢面,一双眼睛瞪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活像一只受到晨光惊吓的猫头鹰”。他彻底远离那些过去经常出入、试图推销那本书的地方,如学生聚集地、学校走廊等。他与任何女性都没有瓜葛,看起来也没那个兴趣。趁着穆罕默德不在,舍监出身的摩凡陀曾经进入他的房里,找到几本裸女杂志;但他补充,大部分正常的学生都有这种玩意儿。根据互不知悉对方身分的先力和欧米茄回报,有一段期间,穆罕默德显然有酗酒恶习。不过,后来一票学生在学生的啤酒屋“三乐乌鸦”奚落他,他与对方大打一架,之后便宁愿光顾陋巷偏僻破旧的小酒馆。过了一阵子,他重新与其他学生及在酒馆认识的狂热分子联系,仍然徒劳无功。之后,他干脆在书报摊前闲逛好几个钟头,寻找可能上门购买并阅读那本书的知音。他看上了几个年轻人,与他们为友,并说动他们去读那本书。但根据先力的说法,他的脾气太坏,动不动便挑起战火。欧米茄曾经在一家位于阿克萨莱伊陋巷的小酒馆,偷听到他和别人争论的全部内容。咱们看起来其实已不再年轻的年轻人,热情有劲、滔滔不绝地述说着那本书里的世界。他先讲到“抵达”,接着是“入口”、“静止”、“超凡的时刻”,再谈到“偶然”。摩凡陀指出,但这些热忱一定也只是暂时的,因为全身上下如此邋遢、脏乱、不修边幅的穆罕默德,已经成为朋友心中的讨厌鬼——如果他还有朋友的话——而且也不再读那本书。提及穆罕默德毫无目标的漫步过程时,摩凡陀曾如此写道:“这年轻人正在追寻某种能减轻背上重荷的事物,虽然我不太确定他究竟在寻找什么,但我想,连他自己部搞不清楚。” 有一天,他又漫无目的地走在伊斯坦堡街头。舍奇索夫紧随其后,看见咱们的年轻主人翁在巴士站找到了那或许能舒缓他的哀伤,并使他的灵魂平静的“某样东西”。也就是说,他找到了那辆巴士。连行李都没带,也没有购买注明终点站的车票,他就不由自主地随意搭上了一辆准备出发的车。舍奇索夫呆了半晌,也跳上下一辆德国玛吉鲁斯公司制造的巴士,在后面尾随追踪。 自那时候开始,一连几个星期,他们搭着同样的巴士走遍各地,从这个小镇到那个小镇,从这个到另一个巴士站,从这辆换搭另一辆巴士,始终没有终点,舍奇索夫一直盯得很牢。由于舍奇索夫在颠簸的巴士座位上写报告,字迹相当难辨认,但他的字里行间,为这一段段不确定且没有目的旅程的神奇与悸动,作了最真切的见证。他们看到遗失行李又迷了路的旅人,还有寒尽不知年的疯子;他们遇见贩售月历的退休百姓、热血报国的男孩,以及宣示世界末日将至的年轻人。他们坐在巴士站的餐厅里,与订婚的年轻爱侣、修理店学徒、足球选手、走私香烟供应商、职业杀手、小学老师,还有戏院经理一块儿用餐;在巴士座椅上和候车室里,他们蜷曲着身体,与几百个人摩肩擦踵入眠,甚至从来没在旅馆过夜。他们之间也不曾建立永固的联系,或是发展任何形式的友谊。他们的旅途,从没有一次知道终点站在哪里。 “事实上,我们只是下车,然后再登上另一辆车。”舍奇索夫写道:“我们在期待某种东西,它或许是一项奇迹,或许是一道光,或许是一个天使,或者一场意外;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这是我的感觉……我们仿佛在寻找某种能带领我们走向未知国度的征象,但到目前为止,我们并不走运。我们甚至连最轻微的小意外部没碰上,意味着或许真有天使在照护我们。我不清楚咱们的年轻人对我的动机是否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顽强地撑下去。” 他没能撑到最后。写下这封犹豫不决的信件后一个星期,当他们在休息站过夜时,穆罕默德扔下喝了一半的汤,冲上一辆蓝天安适公司的巴士,而舍奇索夫正从碗里舀取同样的汤,只能眼睁睁看着穆罕默德逃逸无踪。他冷静地喝完汤,向妙医师报告情况,表示自己一点也不觉丢脸。他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做。 妙医师告知舍奇索夫继续追查,但是之后几个星期,他或妙医师都没再得到关于穆罕默德动静的进一步消息。 这段期间,舍奇索夫一直在巴士站、交通局及司机的聚会场所消磨时间,一有车祸就火速奔向出事地点,凭着他的直觉,在尸体中找寻我们的年轻主人翁。一个多月后,舍奇索夫见到另一位年轻人的遗体,他认为这是穆罕默德。从其他在巴士上所写的信件得知,妙医师还派了其余的手表密探,加入追踪儿子的行列。其中一封信出自先力,当他写信时,巴士一头撞进马车的尾部,一丝不苟的心脏失血过多,从此停止跳动。这辆巴士所属的快速安适公司,将这封沾着血污、尚未完成的信件,寄给了妙医师。 当舍奇索夫花了四个小时,终于赶到车祸地点时,穆罕默德已经成功地让纳希特的身分寿终正寝。一辆安全特快公司的巴士,尾端撞上一部满载印表机墨水的油罐车。不多久巴士便充斥着尖叫声,深黑色的车体开始燃烧,在深夜时分,被明亮的熊熊烈火烧个精光。舍奇索夫写道,他没办法肯定那个“被火烧得无法辨认的人,就是那位满脑子妄想的可怜男孩”;他手上唯一的证据是年轻男孩的身分证,因为它幸运地没有被烧毁。大难不死的幸存者都作证说,死去的年轻男人坐在三十七号座位。如果纳希特坐在三十八号,便可毫发无伤地逃过一劫。舍奇索夫从一位生还者口中得知,坐在三十八号的年轻男人与纳希特年岁相仿,在伊斯坦堡的科技大学念建筑,名字叫作穆罕默德。舍奇索夫曾至这位年轻男子位于开瑟里的老家追查,想探知纳希特死前最后的消息,但一直联络不上穆罕默德。舍奇索夫本来以为,历经如此可怕的意外并幸运生还后,穆罕默德应该会探望父母,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舍奇索夫又猜想,这个不幸的遭遇一定让年轻人大受打击;不过,穆罕默德并非舍奇索夫最迫切需要厘清的问题。他追踪了几个月的对象死了,他在等待妙医师下达后续指令,并支付酬劳。毕竟,他的调查结果显示,在整个安那托利亚(还不包括中东和巴尔干半岛),太多愤世嫉俗的年轻人因为阅读这类书籍,变得慷慨激昂。 得知儿子的死讯,又看到烧得焦黑的尸体送抵家门,妙医师气急败坏地开除了幸存的手表密探们。雷夫奇叔叔被杀的事实,并不能稍减他的怒气,反而模糊了焦点,转而扩大到与整个社会对抗。举行了儿子的葬礼后,负责打理妙医师在伊斯坦堡各项事宜的退休警察,凭借良好的人脉,协助妙医师聘雇了七位新密探。他同样以各种厂牌的手表名称作为新成员的代号,同时与那些视大阴谋为共同敌人的悲痛商人,建立了更进一步的关系。他也开始获取那些人不定时提供的小道消息。这些人——他们之所以生意失败,是因为遭逢特定跨国企业,如暖气机、冰淇淋、冰箱、苏打汽水、高利贷、汉堡等业者的竞争——整体来说,对于阅读雷夫奇叔叔的著作及他们眼中怪诞、深奥天书的年轻人,不但加以猜忌,而且谩骂不休。如果受到妙医师鼓励,他们会非常热心地尾随这些年轻人,严密监视,并乐于把撰写充满愤怒的偏执报告,当作自己的责任。 为了弄清楚是否真的有人在乡下小镇、在不透风的宿舍,或像我一样在面积不大但环境优美的社区看了这本书之后,遭到妙医师手下密探的告发,我边吃晚餐边浏览报告。玫瑰蕾端着盛在托盘上的晚餐给我时说道:“父亲认为,你不会想中断工作。”我快速翻阅一页页报告,渴望遇见知音。偶然发现几桩激起好奇的事件,令我汗毛直竖;但我无法判别,这些人究竟和我心灵契合到何等程度。 例如,有个父亲在松古达克当矿工的兽医系学生读过这本书之后,除了吃和睡这些人类基本需求,什么也不做,所有时间都花在读这本书上。有时候,这位年轻人甚至把同一页翻来覆去读上一千遍,因此啥事都做不成。一位酗酒的中学数学教师,并未对外隐瞒自我毁灭的倾向,他在每堂课的最后十分钟——直到学生举手提醒下课时间到了方休——会要学生阅读书中篇章,自己则兴奋地大笑。另一位来自艾祖隆、攻读经济学的年轻人,把这本书一页页贴在墙上当壁纸,只要室友声称书的内容中伤先知穆罕默德,就和室友大打出手。还有个眼睛半盲的住宿生,为了以放大镜阅读贴在火炉烟囱与天花板之间的书页,甚至爬到椅子上;妙医师手下的悲痛人士风闻此事,向他回报。但我不确定,这本毁了艾祖隆学生、令他遭人议论“该不该送交法办”的书,就是雷夫奇叔叔那本著作。 到头来,这一百本或一百五十本书,简直就像散装地雷,周游列国。这些书有的借由偶然的集会转手,有的是因为一些好奇的读者向他人提起,有的在书报摊吸引读者注意;还有人看了类似的书,产生同样的神奇反应,所以对读者灌输一股刺激或启发的浪潮。有些人带着书离群索居,但是在严重崩溃的入口,他们能开启进入新世界的大门,并甩掉所有苦恼。也有人因为读了这本书,招致危机或变得暴躁易怒,指责朋友或情人对书中提及的世界不屑一顾,控诉他们不懂或不向往这本书,从此无情地批判他们不能与书中浩瀚宇宙的人们相提并论。还有另一种人,他们阅读这本书是为了探究人性,而不是研讨内文。这群狂热分子一心寻找和他们一样读过这本书的人,如果任务失败——这种情况屡见不鲜——便会劝服他人去读这本书,希望受到他们诱导的人能够付诸行动。不过,这些行动派和暗中告发他们的密探们,都不知道这些人共同拥有的行动准则是什么。 接下来几个钟头,我从极细心归档于密探信件中的新闻剪报,拼凑出一些事实:五个受到这本书启发的读者,被妙医师手下的手表密探们杀害。目前仍不清楚,究竟是哪个手表密探、在何时、因何故犯下谋杀案。我只看到依据报案时间一一排列的短篇剪报。不过,剪报中还是交代了两桩命案的部分细节。由于其中一位就读新闻系的被害人曾经担任《太阳报》的外电新闻编译,因此爱国行动记者协会假意对本案表达高度关切,并宣示土耳其新闻界绝不会向愚蠢的恐怖主义低头。另一位死者是服务生,当他双手满抱某超人气品牌的优格空瓶时,遭人开枪射杀。伊斯兰青年突击队揭露,这位被害人曾是他们的一员;他们在记者会中宣称,这起凶杀案是美国中情局探员及可口可乐犯下的罪行。 11 机敏的老先生总爱抱怨,咱们的文化中缺乏寓阅读于乐的体认。对我而言,阅读的乐趣,一定就是从妙医师那些狂热与井然有序档案中的文件和命案报告,所聆听到的和谐乐章。我的双臂感受到夜晚的凉意,我的双耳聆赏着虚拟乐器演奏的夜之讴歌;同时,我还盘算着该如何因应,以便让自己像个尽管稚嫩,但面临种种奇遇之际,仍果断坚决的年轻人。既然下定决心成为一个为自己将来打算、富有责任感的年轻人,于是我从妙医师的库存中抽出一张纸,记下细微的线索,以便随时可用。 我离开了档案室,耳中仍萦绕着悠扬乐声。在这一个小时中,我内心深处的感触是,这整个世界,以及这位满脑子哲学的屋主,不但冷酷,而且工于心计。我仿佛听见心底某个无忧无虑的声音,鼓动我挑衅生事。我能感受到内心叮咚作响,就像看完一部欢快的有趣影片后,抱着嬉戏的心情离开戏院。那感觉犹如音乐般轻盈美妙,在脑海中游移穿梭。我的意思是:我们认同这位英雄,仿佛自己就是这个妙语如珠、天生流露轻浮神气、反应异常机敏的人。 “有荣幸与你共舞吗?”向嘉娜邀舞时,她面露忧色地望着我。 她和玫瑰三姐妹坐在餐桌旁,看着从编织篮中掉落到桌上的各色毛线球。那些毛线球像艺术作品里,落在丰饶角[1]外,象征幸福与富足的成熟苹果及柳橙。毛线球旁是依《家庭与妇女》依样画葫芦的编织品和刺绣图样,有段时间母亲也经常拿来仿照,花样从花朵到针织花边、可爱小鸭、猫咪、狗儿,不一而足。出版社抄袭德国妇女杂志那一套,硬塞给土耳其妇女同胞,不过上面加了清真寺的图案,应该是出版社的主意。我端详着它在煤油灯照耀下映出的种种色彩,想起自己才刚阅读的现实生活戏码,两者同样是由生动的材料建构而成。然后我转向走近玫瑰蒙德身旁的两个女儿,被她们一家和相乐融融的景象感动,柔情油然而生。两个女孩眨着眼,打着哈欠,我问她们:“妈妈怎么还没让你们上床睡觉?” 姐妹俩紧贴着母亲,有点吓到,随后便被带回房。我的情绪稳定多了,甚至还有心情奉承一脸狐疑、不住审视我的玫瑰蕾和玫瑰贝拉,差点说出“两位都是盛开怒放、尚未凋谢的美丽花朵”这类好听话。 不过,进入接待男客的房间时,我终于开口。“先生,”我对妙医师说道:“我悲痛万分地读了您儿子的故事。” “这件事已由文件证实了。”他答道。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房间里,他为我引见两名看不清楚面孔的男子。不对,这两个人并不是他手下的手表密探,因为他们没有在工作。其中一位是公证人;因为我们身处晦暗的环境,我的脑袋记不住事情,并不清楚另一个人在哪儿高就。我比较在意妙医师如何介绍我:我是个命中注定做大事的年轻人,个性稳重、认真、热情。他们可能认为,我和妙医师非常亲近。我不是那种刻意模仿美国电影角色的假仙痞子。看得出他非常信任我,非常、非常信任我。 才不过三两下,我就确认了他对我的欣赏!我不知道双手该怎么摆,但希望让自己看起来高尚优雅。我像个谦逊的年轻人一样,低下了头,并改变话题;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但会跟上话题,还会对我感激得五体投地。 “先生,这里的夜晚是多么静谧啊。”我说。 “但是,即使夜里一片静悄悄,感受不到一丝丝微风的气息,”妙医师说:“桑椹树丛里,还是会传来沙沙声。你听!” 我们都专心聆听。对我而言,相较于外面一棵树沙沙作响的声音,屋内这吓人的黑暗更让我觉得了无趣味。倾听着这份沉默之声时,我才发现,从进这栋屋子开始,大家说话都是轻声细语。 妙医师把我拉到一旁。“我们刚坐下来打比齐克牌[2],玩了几回合而已。”他说:“我的孩子,现在我要你告诉我,你比较想参观什么?是我的枪枝,还是钟表收藏?” “我想看看钟表,先生。”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隔壁的房间更暗,妙医师对我们三人展示两款旧式的先力牌几上时钟,钟声活像枪响。我们也看到一个位于加拉塔的商家制造的厢型钟;镶嵌在木头里的钟,声音独树一格,每星期只要上一次发条即可。据妙医师说,同款钟世上只剩一座,摆在托普卡匹宫的后宫。在钟的刻度盘上看见斯麦纳古城[3]的字样时,我们试图弄清楚,以切割的胡桃木打造这款摆钟并签下大名的赛门·赛门尼恩,究竟住在黎凡特的哪个港口。我们还注意到那只环球牌时钟,钟上装饰着月亮图案,还有显示满月时间的日历。妙医师拿出一把大钥匙,并转动钟摆,为这座古董钟上紧发条。它的钟面设计像苏丹塞利姆三世时代,人们进行梅芙莱维[4]时所戴的头巾样式。这个钟的声音听得我们汗毛直竖,后来才知道那是转动钟体内风琴发出的声响。我们都记得,自孩提时代便在许多地方听过或看过有钟摆的荣汉牌壁钟,至今它仍敲出忧伤的钟声,像囚禁在笼中的金丝雀。在未经加工的舍奇索夫时钟钟面上,我们看见火车头及其下方的“苏联制”字样,直打哆嗦。 “对我们的同胞来说,时钟的滴答转动,不只是告知俗世的某种途径,而是带领我们与内心世界契合的回声,就像清真寺天井的喷水池溅落出的水花声一般。”妙医师说道:“我们每天面向麦加祈祷五次,然后迎接斋戒月,接着是日落后的开斋饭,日落时结束禁食,再来是破晓前用封斋饭。作息时间表和钟表,都是吾人上达天听的工具,而不是像西方人一样,视其为在匆促间得以跟上世界脚步的手段。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我国这般深爱钟表;我们是欧洲钟表业者最大的客源。在所有西方人的产物中,只有钟表为吾人接受。它也是除了枪枝之外,唯一不能以国产或外国制分类的产品。对我们而言,有两条路直通造物主:军事力量是发动圣战的凭借;钟表是祈祷的工具。西方人已经成功地压制我们的枪炮,现在,他们又策划出火车这种玩意儿,要连我们的时间概念一并消灭。每个人都知道,祈祷作息表最大的敌人,就是火车时刻表。我死去的儿子相当清楚这一点,因此他耗在巴士上好几个月,想取回逝去的光阴。意图离间我们父子的人,利用巴士夺走了我的爱子兼继承人的生命,但是我妙医师可没天真到轻易被他们的阴谋诡计耍骗。切记这一点:当我们的同胞攒到一点钱,他们买的第一件东西,永远是手表。” 虽然妙医师颇有继续低声发表长篇大论之意,不过一座镀金、钟面上釉、点缀着深红玫瑰图案、钟声如夜莺般优美的英国制普莱尔时钟,这时奏出一首鄂图曼帝国时期的老歌《我的抄写员》。 当三位牌友竖起耳朵,专心聆赏这首描述一位抄写员前往乌斯库达旅行的悦耳歌曲时,妙医师凑近我耳边轻声说:“我的孩子,你决定了吗?” 就在那一刻,我从开启的房门望进去,看见隔壁房间案头上的镜子反射出嘉娜的身影,令我意乱情迷。 “先生,我还需要再多看点档案。”我说。 我这么说,是为了避免下决定,而不是希望借此让自己回神。通过邻室时,我可以感受到三位玫瑰姐妹花,包括难伺候的玫瑰蕾、神经紧张的玫瑰贝拉,还有刚把女儿弄上床睡觉的玫瑰蒙德,都对我行注目礼。嘉娜蜜色的双眸,写着万般的好奇与决心呀!我觉得自己仿佛实现某种重要的成就。我猜想一个男人与一名漂亮又活泼的女子为伴时,内心都有如此的感受。 但直到此刻,我还不够格当那个男人!现在我坐在妙医师的档案堆中,面前是一叠叠密探提供的情报;而在另一个房间,嘉娜放大的容颜自桌案上的镜子反射而出,怀着妒意的我,融化在她的美貌中。我快速翻阅一页页档案,盼望高涨的妒火或许能驱策我作出决定。 我的研究不必再进行太久,就告一段落了。把所谓的爱儿(其实是个来自开瑟里的倒楣青年)下葬后不久,妙医师便解散剩余的手表手下们,如摩凡陀、欧米茄和舍奇索夫,而先力早已命丧黄泉。在妙医师雇请追查那本书读者的新锐密探中,精工是他最信赖、也最精准的一位。为了找到熟悉那本书的人,突袭学生宿舍、咖啡馆、俱乐部及学校休息室时,精工甚至掌握了偶遇的建筑系学生穆罕默德,以及他女友嘉娜的行迹。他是在十六个月前发现穆罕默德的。那时是春天,穆罕默德与嘉娜陷入热恋,他俩随身带着一本书,亲密地互相读给对方听。精工持续观察两人,虽然没有贴身监视,但也跟踪了八个月左右,他们始终未发现精工的行迹。 八个月期间,精工不定期呈递妙医师共二十二份报告,时间从他发现这对情侣到我读了那本书,以及穆罕默德在小型巴士站遭人枪击为止。我耐性十足地带着逐步上升的妒意,把这些报告看了一遍又一遍。虽然早已过了午夜时分,我希望借着档案提供的逻辑,试图让自己接受这些恶毒的结论。 结论一:我和嘉娜在古铎镇十九号房独处的那一夜,她望着窗外,说没有男人碰过她,其实并非事实。精工不只在春天追踪两人,他发现整个夏天这对情侣多次进入穆罕默德打工的饭店,认为他们在房里待了很长时间。我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当我们仅止于猜测的事情,被某人亲眼目睹并记载下来,让人更觉得自己蠢到极点。 结论二:包括精工在内,没有人怀疑穆罕默德可能是纳希特了结前一个人生之后的新身分,他父亲、工作的饭店管理阶层及学校建筑系的注册单位也一样。 结论三:这对情侣没有特别异常之处,唯一引人注意的是他们正坠入爱河。如果忽略精工最后十天的报告内容,你会发现,他俩甚至没打算把那本书转手给别人。同时,他们并非无时无刻阅读那本书,因此他们的举止让精工有点摸不着头绪,不知道他们拿那本书做什么。他们就像一对平凡的大学生,朝着结婚的目标迈进。他们与同学的往来很和谐,两人的课业都很好,对事物的热情也拿捏得有分寸。他们与政治团体没有瓜葛,对涉足政治完全不热心积极。精工甚至写道,在那本书的所有读者当中,穆罕默德是最镇定冷静、最不沉溺其中,也最不热中的一个。正因如此,精工对后来的发展相当惊讶,可能还很高兴走到这一步呢。 结论四:精工嫉妒他们。对照他其他的报告时,我首先注意到他形容嘉娜的字眼参杂了过度的关心和文诌诌的诗意。“这位年轻的女士正在阅读,优雅地蹙着眉心,她的面容透着一抹澄澈的雅致与庄严。”“然后,她摆出那独一无二的专属仪态,突然轻拉耳后的一束秀发。”“有时候,在自助餐厅排队读那本书时,她会轻轻嘟起上唇,双眸开始闪着光,别人可能会臆测,两滴清泪随时将在那双美目的角落涌现。”再来看看,这几行让人惊讶的文句写得如何?“我说先生,阅读了一个半钟头之后,这位年轻女士在书本上方展露的脸庞,变得亲切柔和。她脸上的神情是如此不可思议,无人能及,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那神奇的光芒不是由窗外渗入,而是从书页中投射在这张天使脸孔上的光辉。”在他笔下,她身边的年轻男子完全与嘉娜的天仙气质相左,反而更像凡夫俗子。“他们的故事,不过就是大家闺秀与来路不明的穷小子坠入爱河。”“他们两人中,咱们的年轻人比较谨慎、焦虑,而且小气。”“年轻女士更愿意结交朋友,与他们交好,甚至愿意分享那本书,但那个饭店柜台工读生老是把她看得死死的。”“很显然,因为出身寒微,他避免与她的朋友打交道。”“想想看,这小伙子冷淡又要死不活,年轻女士究竟看上他哪一点。”“不过是个饭店小职员,他也未免太跩了。”“他就是那种狡猾能干、装出一脸聪明相的人,这些人口风很紧,又沉默寡言。”“没用的自大狂!”“我得老实说,此人一无是处,不必多介绍了。”我开始欣赏这位精工先生,但愿我能信赖他的精准。然而,他倒是让我相信了另一件事。 结论五:那件事就是,他俩那时是多么快乐啊!下课后,他们一块儿到贝约鲁的戏院,看一部叫作《无尽之夜》的电影,从头到尾两人十指紧扣。两人坐在学生福利社角落的桌旁,看着人来人往,亲密地说着体己话。他们形影不离,到贝约鲁非闹区的地方逛街、搭公车、上学、在伊斯坦堡四处逛,或是坐在三明治店的小凳子上膝盖相碰,望着镜子里自己的吃相。瞧,他们又来了,年轻女士从随身背包中拿出一本书,两人一块儿读了起来。接着,就是那个夏日!从穆罕默德离开饭店,精工就尾随其后,发现他和拎着塑胶袋的嘉娜碰面。他确定必然有戏可看,所以随行在后。他们搭渡轮到公主岛,租了一艘划艇,然后去游泳;接着两人雇了一架双轮双座的马车,在马车上啃玉米,吃冰淇淋;回到城里后,两人进了年轻人的房间。要读完这些报告,实在很煎熬。他们大吵一架,相互争辩。当时精工认为这是他俩交恶的征兆,但直到秋天,两人一直没有发生真正的争端。 结论六:精工一定就是在十二月的下雪天,于小型巴士站附近,从粉红色塑胶袋里拔枪射中穆罕默德的人。我并不完全确定这点,不过,他的怒火和妒火证明了一切。我想起当天,自己从窗户里看见那个人模糊的身影加速狂奔,远离被雪覆盖的公园的情景。我猜精工大约三十岁,出身警官学校;这位满脑子雄心壮志的警官,兼差当私家侦探贴补生活所需。他曾经以“没用”这样的字眼,形容那位建筑系学生,那么,他对我的评价又是如何? 结论七:原来,我是自投罗网的不幸受害者。精工老到地下了结论,甚至有点可怜我。但是,精工还是没能推敲出这对年轻男女之所以关系紧张,是因为嘉娜想处理掉那本书。当时一定是基于嘉娜的坚持,所以他们决定征求人选,把书交到那个人手上。两人就像私人企业聘雇的猎人头公司在人才库中为职缺筛选候选人一样,于科技大学各大楼、宿舍与讲堂仔细检阅。至于他们为何挑上我,一开始精工并不清楚。不过精工很快就精确地判定,他俩的确已经观察、跟踪,而且谈论我很久了。让我自己落入陷阱,远比他们现身挑选我容易多了。我有多容易上勾?在走廊上,嘉娜数次经过我身旁,手上拿着那本书。有一次,她对我嫣然一笑。知道她确实在设计我,令我五味杂陈:她知道我在福利社偷看她排队,为了迅速将手伸进袋子里拿钱包,装出非得放下手上东西的样子,然后把那本书放在我面前的桌上;大概过了十秒,她的纤纤玉手再很快把书拿走。他们确信,我这条可怜的笨鱼,已经愿者上勾。连我的日常动线,他们都查得一清二楚,把书摆在我必经的人行道小摊位。如此一来,我就会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它,而且很困惑地认出它——“啊,这就是那本书!”——然后买下那本书。这与当时的情况完全相符。精工对我的处境深表同情,准确地写下对我的评价:“只是个爱作白日梦的小鬼,毫无特点可以介绍。” 我没有耿耿于怀,因为他对穆罕默德的评语也差不多。而且,我甚至在这段形容语中发现安慰之意,激励我鼓起勇气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从来不曾对自己承认,买下那本书,并且阅读它,其实,只是想要得到那漂亮的女孩? 当那本书像一只有魔力的胆怯小鸟躺在我的桌上,而我毫不掩饰地以眼神表达对嘉娜的爱慕,目不转睛盯着她,浑然不觉自己正瞪着人家看的同时——也就是说,当我经历生命中最狂喜陶醉的时刻之际——望着我们的,除了穆罕默德,还有远处的精工也正监视着我们三人,这点才真正令我无法忍受。 “我以为自己恋爱了,也乐于接受这个事实,我以为这样的巧合就是人生的本质,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他人策划的虚构事件罢了。”我这个被骗的男主角说道,决定离开房间去看妙医师的军械库。但英雄还得弄清楚更多事情,进行更多研究,所以他得再工作一小时。 我拼了老命列出一张清单,上面全是叫作穆罕默德的年轻读者资料。这份名册是妙医师手下一丝不苟的手表密探们,以及安那托利亚所有悲痛商人的杰作。因为舍奇索夫没有查出穆罕默德的姓氏,我弄了整整一大串名单,不知道如何判断。 时间很晚了,但我确定妙医师还在等我。我朝着之前在时钟滴答声中玩比齐克牌戏的房间走去。嘉娜和妙医师的女儿们已经回房,牌友们也都回家了。妙医师退到房间最里面的角落,整个人深陷在又软又厚的椅子上读书,仿佛想避开煤油灯射出的光线。 他察觉我进屋,取了一把镶着珍珠母的拆信刀夹进书里,并合上书本,站起身说他一切就绪,一直在等我来。我想稍事休息片刻,以免阅读太久眼睛过于疲累。他很确定我对所闻所见,以及搜集到的资料相当满意。人生不就是充满狡诈的王八蛋浑球,以及令人惊讶的命运和体验吗?但是,他已下定决心,把拨乱反正当作己任。 “档案与索引都由在刺绣工厂工作的玫瑰贝拉小心地打点。”他说:“至于玫瑰蕾,身为尽责的女儿,她很愉快地管理信件往返,负责写信给我顺从的手表密探们,在信中加注我的指令和回应。每天下午,我们边喝茶,边听玫瑰蒙德以悦耳的声音朗诵收到的信件。有时候我们在这间房里工作,有时则改在你刚才阅读资料的档案室。在暖和的春夏时节,我们围坐在桑椹树下的桌畔,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对于我这样热爱独处的人来说,那几个钟头,我觉得很快乐。” 我的脑袋不断思索,想找个合宜的字眼,赞美他所有的爱与奉献、全部的关怀与高雅、一切平静与规律。我瞥见了进屋时他放下的那本书封面,原来他正在看《札哥》。他是否知道,自己下令狙杀的雷夫奇叔叔,曾经在某段时间试图将这本插画小说改编成充满国家主义色彩的漫画版本?不过,我没那个心思,为其间的细微巧合大惊小怪。 “先生,我现在可以参观枪枝了吗?” 他以让我放心的亲切语调温柔地回应:我可以叫他医师,或者父亲也行。 妙医师对我展示一把白朗宁半自动手枪,那是一九五六年经由招标,由内政安全部自比利时进口的。他解释说,时至近日这把枪仍然只配给高阶警官。接着,他告诉我关于德国制帕拉贝伦手枪的掌故,说只要加上比枪把厚重两倍的木制手枪套,便可转换成来福枪。这把枪曾偶然走火,直径九厘米的子弹竟然射穿了两匹魁梧的匈牙利驮马,然后射进这栋房子的某扇窗户,再从另一扇窗穿出屋外,最后命中桑椹树的树干。他继续说道,即便如此,这把枪却不易携带;如果想要实用又可靠的武器,他推荐我选择附带安全把手的美制史密斯威尔森手枪。接下来介绍的,是闪闪发亮、令所有枪迷激动莫名的柯尔特左轮手枪,这把枪没有保险,因此即使容易怯场,只要记得扣扳机就行了;但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样未免太像美国牛仔。我们的注意力继而转移到一组德国制的华瑟牌手枪。在所有外国枪枝中,这是唯一成功融入吾人国家意识的厂牌,特色在于外型像国产的刻里卡雷手枪。由于过去四十年来被广泛使用,因此在我眼中,这组枪与众不同。从枪枝狂热分子、军官、巡夜者到面包店老板、警察,这把枪经由他们之手击发了无数次,最后命中诸多叛徒、小偷、花心男人、政客和饿死鬼的尸体。 妙医师对我打包票说,华瑟与刻里卡雷几乎没有差别。在他多次坚持两者都是肉体和精神的一部分之后,我选定了配备击铁[5]的九厘米口径华瑟枪;这把枪容易隐藏,近距离射击时也不必耍花样。妙医师把枪和几大本剪报当成礼物送给我,并且亲吻我的额头。这个动作很得体,令人想起咱们老祖宗对枪枝多么着迷。当然,进行这些仪式之前,我什么话都无须多说。妙医师说,他还有工作要做,而我现在该就寝休息了。 我完全没想到睡觉这回事。从枪枝储藏室到房间的十七步路程,我的脑袋里也上演了十七种不同的情节。当我默念时,把它们全移到脑海的某个角落,然后在最后一刻,选出与最后一种景况符合的综合体。我记得自己在嘉娜锁着的房门上敲了三下,用那因为阅读过久而无法自制的脑袋,重新检视一次经历的奇闻,至于到底挑了哪种说法,我完全没有概念。我一敲门,心底便有个声音说:“报上密码!”或许是因为猜想嘉娜可能会问密码,所以我回了这句:“苏丹万万岁!” 当嘉娜转开锁并打开房门,她脸上展现的半喜,噢不,是半悲,不对,应该是全然难解的神情,令我顿失勇气,像个背了几星期台词、一踏进聚光灯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的业余演员。面临类似情况时,一个聪明人会相信自己的直觉,而非试图说一大堆根本记不起来的蠢话。这道理不难推测,但我却这么做了。充其量我试着忘记自己是个落入陷阱的猎物。 我像个远行归来的丈夫,亲吻嘉娜的唇。经历这么多预料之外的艰险后,我们终于回到家了,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太爱她了,在我眼中,没有任何事比这更重要。如果人生会出现一、两个难关,那么我就是经验老到的旅者,迈开大步,勇往直前。她的唇荡着桑椹的芳香。我们俩是命中注定在一起的佳偶,要携手一生,因应独断与困顿交加的人生,防备那些试图以自我牺牲为手段打击我们的人;对抗那些身分尊贵、热情、企图把自身的妄想投射到全世界的蠢蛋;还要抵御那群生活脱轨、受到天马行空世界引诱的人。当两个人分享彼此的梦想,几个月来从早到晚形影不离,当他们跨越千山万水终于相聚,噢,我的天使,还有什么阻力,能够妨碍他们拥抱彼此,把世界抛诸脑后?最重要的是,还有谁能拦阻他们成为真正的伴侣,发现那独一无二的真理时刻? 那就是阴魂下散的第三者。 求求你,请让我再一次吻上你的唇,让那个在所有密探情报中只剩下名字的阴魂就此退散,以真人现身。你瞧,我现在就在这里,我知道时光逐渐耗尽。你瞧,我们一块儿走过的高速公路确实存在,当我们穿梭其上,它却丝毫察觉不出我们的存在;它们由碎石与柏油打造,被夏夜星光所温暖的躯干伸长延展。让咱们像它们一样,甩开一切纷纷扰扰,一块儿躺下来……我的甜心,求求你,当我的双手碰触你细致美好的双肩和纤细的手臂;当我与你如此贴近,想像着我们在巴士旅者中缓缓搜索探寻,在那个独一无二的时刻欢喜相遇;当我的唇触着你耳畔与发梢间半透明的肌肤;当你秀发发散出的电波吓着了刹时俯冲过我前额与脸庞的鸟儿,在空气中扬起一抹秋天的气息;当你的双峰坚挺如我掌中振翅的倔强鸟儿,瞧,从你的眼神中,我可以读出你在告诉我,那唤醒我俩过往回忆的难得一刻,已然到来:现在,我们既非身处此地与他方,也不在你梦想中的乐土,不在巴士上,不在某个幽暗的旅馆房间,甚至不在书中描述的那个未来世界;现在,我们在这个房间里,犹如置身无垠的时空,其中,有你和你的叹息,有我和我急促的吻,我们互相拥抱,等待那可能发生的奇迹。等待那圆满的一刻到来!抱紧我,不要让这一刻溜走,我的心肝,来抱着我,让奇迹永不休止。求求你,不要抗拒,只要牢记:在巴士座位上的那些夜晚,我们的身体缓缓地沉溺在对方的温柔中,我们的梦想与头发缠结在一起。在你转过脸、别开朱唇之前,请你记得,对我们走过的、小镇上的后街房舍深深地看一眼;请你记得,当时我们都把头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请你记得,我们手牵手一起看过的所有电影:片中那如雨下的子弹、下楼的金发美女,还有你爱慕的帅哥们;请你记得我们看过的所有吻戏,当时我们无声地看着,仿佛自己正在犯罪,却忘了罪恶感,渴望踏上截然不同的世界;请记得当他们双唇相接,眼睛都避开了摄影机;请记得即使车胎每分钟转动七次半,我们仍能如老僧入定般稳坐。但是,她一点也不记得。我带着绝望之情,最后一次吻了她。床铺已经皱成一团。她可能感觉到我腰间那把硬邦邦的华瑟枪吗?嘉娜伸开手脚躺在床上,双眼仔细瞪着天花板瞧,仿佛凝视着星星。即使她这么对我,我仍然忍不住要问:“搭巴士旅行时,我们不是很快乐吗?咱们回去坐巴士吧。” 当然,这样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刚刚在读什么?”她问道:“今天有何发现?” “许多关于人生的道理,”我借用配音电影常用的对白,以肥皂剧演员惯有的腔调答道“真的,都是一些非常有用的资料。很多人都读过那本书,他们全都前仆后继奔向某处……一切都令人困惑,那本书放射出的光芒,与死亡一般耀眼。人生真是充满惊奇。” 我觉得自己可以继续营造这种情境;如果我无法借由爱情创造奇迹,至少还能以眩惑小孩的言词达到目的。天使啊,请原谅我的天真举动吧,请原谅我为了一己之需诉诸欺骗,因为这是七十天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与嘉娜如此接近。我和她躺在同一张床上,就在她的身畔;读过一点书的人就了解,像我这样一个被真爱赏了一耳光、遭拒于门外的人,装出天真的惊奇神情是马上派得上用场的花招。一个夜里,当时我们在从阿夫永前往库塔雅的巴士上,车外雨水如洪流般倾泻,自车顶及窗户渗进车内,车上播放着《虚妄天堂》这部影片;但是精工最近才在报告中提到我——到底是报告了没?——说一年前,比现在更快乐、更平静的嘉娜,已经和她的情人牵手看过这部影片。 “所以,谁是天使?”此刻的她问我。 “显然和那本书有关。”我说:“知情的不只我们,还有别人也在追寻天使。” “所以,天使会对谁现身?” “对那本书有信心,而且仔细阅读的人。” “然后呢?” “就一直读下去,直到改头换面。某个早晨醒来,别人看到你会说,我的天啊,在那本书散发的光芒中,这个女孩已经变成天使了。这意味着天使必定一直是个女孩的化身。你一定觉得奇怪,这样的天使,如何能请君入瓮。难道天使也会使坏点子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还在动脑筋想,还在追查当中。”天使,我只说了这些,因为不愿意招惹危险,不想陷入不确定之中;因为我觉得,自己唯一确认的天堂,就是这张与嘉娜共枕的床。就让那独一无二的一刻顺其自然吧。屋子里有股淡淡的木制品味道,还有一抹清凉的气息,令人联想起小时候常买的肥皂和口香糖,但现在我们都不买了,因为包装太难看。 我不仅无法更深一层探究那本书,也无力让嘉娜对我动真感情。我觉得,在夜里仅有的几小时中,自己应该能想出—些词句,传达某些看法。因此,我告诉嘉娜,最可怖的东西,莫过于时间本身;但我们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开始这趟逃避时间之旅。所以我们才会持续地移动,寻找时光静止的瞬间,也就是圆满的独特时刻。当我们靠近它时,能感受到时光的离去,我们与死者及濒死之人共同门睹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刻。在我们翻阅了一整个早上的儿童连环画里,也能找到存在于那本书中的智慧种子。当时机成熟,我们动动脑子就能理解。在那遥远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我们旅程的起点与终点,皆随机运决定。他是对的:这条漫漫长路与黑暗的房间,都充斥着带枪的歹徒。死亡的戾气,借由那本书,以及各种书,渗入我们的人生。 我拥着她说道,甜心,咱们就留在这个漂亮的房间吧,咱们就珍惜这一切吧。瞧瞧,这里有书桌、有时钟、有灯火、有窗子。清晨起身,我们会一眼望见桑椹树,歌颂它的美好。什么叫作万一他在那里,而我们在这里?这是窗棂,这是桌脚,这是煤油灯芯:不但发光,还会飘香。这世界就这么简单!忘了那本书。他也希望我们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存在是为了拥你入怀。但是,嘉娜完全不明白。 “穆罕默德在哪里?” 她全神贯注地望着天花板,仿佛问题的答案就镌刻在上面。她蹙着眉,额头看起来好像变高了。她的唇抽动了半晌,似乎打算吐露秘密。在屋内羊皮纸般色泽的灯火照耀下,她的肌肤透出一抹粉红,这我倒是第一次见到。在巴士上度过那许多夜晚之后,拜几顿上好餐点和舒适安宁的睡眠环境之赐,嘉娜的脸蛋总算有了点血色。我对她提起这件事,希望她像那些突然渴望结婚、享受幸福安定婚姻生活的女孩一样,会答应嫁给我。 “我病了,所以脸发红。”她说:“下雨把我冻坏了,我在发烧。” 她是多么动人美丽啊!玉体横陈,双目瞪视着天花板,而我就躺在她的身旁,赞叹地欣赏她脸蛋的血色。我像个医生,不住把手按在她高贵的前额上,没有移开,仿佛想确认她不会从我身边逃开。我回忆着童年旧事,在这个空间里,有幸蒙她碰触的东西,像是床、房间和气息,都完全被转变了。我的脑袋仍思前想后,盘算东盘算西。当她微微转过脸,眼中带着千百个问号看着我,我把手从她的额上移开,告诉她实情。 “你的确发烧了。” 刹那间,许许多多下在计划之内的事,全部涌向我。我在凌晨一点奔向厨房,在微弱的灯火中,越过笨重的锅碗瓢盆,穿梭于虚无的幻象,忽然发现了一个炖锅。我把在罐子里找到的干菩提花扔进锅中煮热茶,脑海里不断转着一个念头,就是如何告诉嘉娜,其实驱走感冒最好的方法,就是与其他人一起裹在毯子里。接着,我在餐具架上的药瓶堆中乱翻一通(嘉娜已经指点过我),一边找阿斯匹灵,一边想着如果我也生病,那么我们好几天都不必出房门一步了。一扇窗帘动了动,传来拖鞋的声响。妙医师夫人的影子,比紧张兮兮的本人早一步现身。“夫人,没事,不要紧的,她只是感冒了。” 她带我上楼,要我从储藏室搬下一条厚重的毯子,然后铺上鸭绒被。她说:“可怜的小人儿啊,她可是天使下凡呢。别让她有任何差池,听懂了吗?你自个儿小心点。”然后,她又说了一段永远萦绕我脑海的话:我妻子的颈项,是多么美丽啊! 回到房里,我盯着她的颈子看了大半天。难道我从没注意过吗?不,我当然注意到了,而且爱极了它。但现在,她颈子的长度,似乎变得更惊人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没办法一心二用。我看着她慢慢喝下菩提茶,吞下阿斯匹灵,再把自己裹在毛毯里,像个一心想“快快康复”的乖孩子。 接着是漫长的缄默。我双手护住眼睛,向窗外看去。桑椹树轻轻地摇曳着。我亲爱的,即使是最轻微的风吹拂,我们的桑椹树也会沙沙作响。没有人回答。嘉娜仍在发颤,时光飞快地流逝。 没多久,我们的房间就充满“病房”的特色和味道。我来回踱步,知道自己将渐渐与桌子、杯子及床头桌变得极为热稔、极度亲密。时钟敲了三响。你可以坐在床边靠着我吗?她问道。我隔着毛毯紧抓住她的腿,她微笑着,说我好贴心。她闭上眼,假装睡去。不对,她真的睡着了,睡了。她睡着了吗?睡着了。 我发现自己还在踱来踱去。我望着时钟的指针,拿水壶倒水,凝视嘉娜的脸,心里着慌,吞了一颗阿斯匹灵。每当她睁开眼睛,我便一次又一次,把手摆在她的额上探查温度。 光阴仿佛在时钟的驱策下流转,霎然而止。盖在我身上的半透明羊毛毯破了一个大洞,此时嘉娜在床上坐起身。我们突然热烈讨论起车上的服务员,其实他们都是巴士的副驾驶。其中一个人曾说,他打算有一天霸占驾驶座,把巴士开到某个未经开发的地区。另一个人说,敝公司奉上这些口香糖给各位贵客聊表敬意,请大家自行取用;但接下来他又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还说可别嚼太多啊,小老弟,这些口香糖添加了鸦片成分,所以乘客一上车就会像小婴儿般呼呼大睡,还以为是车子配备上好的避震器,以为从来不从右边超车的驾驶技术高超,以为汽车性能好、巴士公司服务佳,才让他们睡得安安稳稳。嘉娜,你还记得,那个我们在两条不同巴士路线都碰到的司机,说了些什么?——他说,小老弟,能够笑真是好事,第一次注意到你们俩时,我只知道你们是一起私奔;现在看到你们的戒指,才明白两位已经结婚了,妹妹,恭喜你们了。 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们曾看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在优美文字的帮衬下,于荧幕上活灵活现起来:当爱侣们漫步树下,手臂交缠;或是情人们伫立街灯柱下;或者在车里——自然是后座;或者在横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大桥上;或者像外国电影一样杵在滂沱大雨中;还有,当男孩与女孩突然遭迷人的叔叔棒打鸳鸯,或被朋友们以“为了你们好”的理由拆散;或者有钱的公子哥儿跳进游泳池之际,会开口问那名诱人的女子:“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从来没看过以病房为场景的爱情故事桥段,片中也没有生着美丽颈项的女主角,自认这番话,无法让嘉娜的芳心如片中的女主角一样,产生神奇的震撼。而且,房里还有一只胆大包天的蚊子,也让我走了神。 望着时光飞逝,我愈形焦躁起来。我测量她的体温,开始发愁。我说,让我瞧瞧你的舌头;她伸出粉红色的舌,时候到了。我倾身靠近她,把她的舌含入口中。天使啊,我们维持这样的姿势,过了好半晌。 “亲爱的,别这样。”她说:“你真的很温柔,但我们还是别这样吧。” 她睡着了。我在她身旁躺下,靠着床沿,开始细数她的呼吸频率。后来将破晓时,我脑中不停地想着:我要告诉她,嘉娜,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难道你不明白,我多么爱你……大概就是想一些类似的话。后来我转念又想,或许可以编些谎言,再把她劝回巴士上;我已经约略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往何处。愈来愈熟悉妙医师手下那群杀人不眨眼的手表密探,以及与嘉娜同处一室这一夜之后,我很清楚知道,自己开始怕死。 天使,其实你也心知肚明吧,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倒卧在挚爱女孩的身旁,一夜聆听她的呼吸声直到天明,一夜凝望着她可爱又独特的下巴;看她穿着向玫瑰蕾借来的睡袍,双臂露了出来,秀发披散在枕上,而窗外的桑椹树于日光照耀下染上一树灿烂。 接着,周遭的节奏灵动地加快了起来。屋里传出喧哗声,房门外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走过,汽车的轰鸣,一声咳嗽传来,有人在敲门。一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中年男人拎着一个大医药包,模样看来像医生,进了屋内,屋外的烤面包香气随之传来。他的嘴唇漾着血污,仿佛刚刚才吸过血,嘴角还有一处溃疡。我突发奇想,以为他会把发着高烧的嘉娜衣服剥光,以那满是血污的唇吻上她的颈项与美背。他从那个讨厌的大包包中拿出听诊器,我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华瑟枪从隐匿处掏出来,然后离开房间,完全没注意到女主人面露忧色地站在门边。 在大家发现之前,我已经冲向妙医师为我介绍过的那片地区,来到一个四周全是白杨木的偏僻地带。确定不会有人监视,风向也不会为我招惹蜚短流长之后,我拔出枪,快速连发了好几枪。我就这样试用了好几回合妙医师致赠的礼物。短距离练习不仅因为我太节省了子弹而缩短时间,我的表现也糟糕得可怜。我瞄准白杨木的树干,但没办法打中,即使四步距离里连开三枪也没有命中。我记得自己当时有些犹豫,无助地试图整理所有思绪,望着天际自北方南下的云朵快速飘动,想及年轻的华瑟射手是多么哀伤……。 前方有一块矿脉外露的岩石,高度足以让我鸟瞰妙医师的部分田产。我攀上岩石,坐了下来。我没有冲昏头,并未思量这个家大业大的望族有着多广阔的田地和多丰沛的财富。我左思右想的,反而是我的人生将在哪个可悲之处画下句点。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在危急存亡关头,我没看见天使、书本、缪思,还有博学的农民,也没有任何先知、电影明星、圣者、政治领导人为了我现身,或者伸出援手。 光想不是办法,只能返回妙医师的豪宅。那个嘴唇满是血污的医生,已经津津有味地畅饮我心爱嘉娜的血,现在正和女主人坐在一块儿,喝着玫瑰姐妹泡的茶。当他看见我,眼睛闪了闪,一副打算说教的模样。 “年轻人!”这是他的开场白。我的妻子染上风寒,正受感冒的折磨;更糟的是,她因为疲劳、疏于照护,加上缺乏睡眠,现在十分虚弱。我到底在搞什么鬼,竟然害她累个半死?我怎么可以这么不怜香惜玉?一旁的母女档以非难的目光,直盯着这个年轻的新婚丈夫瞧。 “我让她服下一些强力药物,”医生说:“她一整个礼拜都不能下床。” 一整个礼拜!直到那个密医喝完茶,抓起面前几片杏仁蛋白饼塞进嘴里,总算准备滚蛋时,我满脑子都在想,对我来说,七天未免太漫长了。床上的嘉娜已经入睡,我拿走所需的随身物品、看档案时抄下的笔记,还有钱。我亲吻了嘉娜的颈子,像个一心救国的志愿军,急匆匆离开房间。我告诉玫瑰蕾和她的母亲,我有急事待办,有无法规避的责任未了。我把妻子托付给她们;她们说,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媳妇照顾。我特意强调,自己五天内就会回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直朝小镇和巴士站而去。没有回首,不再瞧一眼身后这片满是巫医、幽灵、土匪的土地,甚至对妙医师之子的替死鬼——那个开瑟里年轻人的墓,我也视而不见。 [1]cornucopia,艺术作品中,装满花果和谷物的公羊角被视为表现丰饶及富裕的象征手法。 [2]bezique,两人或四人玩的六十四张牌戏。 [3]Smyrna,即今伊士麦市(Izmir)。 [4]Mevlevi,土耳其神秘主义诗人鲁米(Rumi)始创的“旋转舞”,舞者身着白袍,随着音乐不停旋转,象征神圣的爱和神秘狂喜境界。 [5]引爆枪枝的装置。 12 我又上路了!嗨,熟悉的车站,摇摇晃晃的巴士,悲伤的旅人,哈罗!一切就是如此发生,你已经习于某些固定的生活模式,当日常琐事离你而去,你变得沉溺其中,甚至浑然不觉自己已经陷入这些习惯中不可自拔;你察觉日子再也与过去不同了,悲伤紧箍着你不放。我原本以为,搭上这辆玛吉鲁斯公司老旧的巴士,远离妙医师秘密王国管辖的卡提克小镇,朝文明社会而去时,自己不会有半分感伤。毕竟,我已端坐在巴士上,尽管这辆车引擎噗噗作响,爬山路时上气不接下气,活像抽搐呻吟个没完的怪老头。但是,在那个如故事书中美景的土地最深处,在嘉娜倒卧的那个房间,那只我没能摆平的蚊子还在,而嘉娜正发着高烧躺在床上,等待夜色降临。我重温一遍资料,再盘算了一会儿,以便可以早点把事情处理完毕,凯旋而归,迎来我的新人生。 约莫夜半时分,另一辆巴士上,我在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睛,把脑袋从震动的窗户上移开,心中愉悦地忖度,噢,天使,或许,我将在这里首次与你面对面相会。要走多远、要等多久,才能把纯净的灵魂与绝无仅有的神奇一刻圆满结合,这是激励我一直走下去的动力。我知道,恐怕没办法那么快从巴士窗口望见你。漆黑的平原、阴森的峡谷、漾着水银般色泽的河流、废弃的加油站,还有文字掉落不全的香烟、古龙水广告看板,一个个呼啸而过,而在我的脑海中,只充满邪恶的阴谋、自私自利的意图、死亡,还有,那本书。我对荧幕上放射的红光视而不见,虽然它或许能刺激我的想像力;至于片中日日大开杀戒、回家便呼呼大睡的屠夫,对他发出的可怕鼾声,我同样充耳不闻。 天快亮时,我在一座名唤阿拉卡利的山城下车。时序已跳过秋季,更遑论夏末,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我在一家小咖啡馆坐下,等待公家机关开门办公。负责清洗玻璃杯、泡茶的那个男孩,发线几乎生在眉毛位置,似乎没有额头可言。他问我是不是来听教主授道。为了打发时间,我告诉他“是”。他特地泡了一杯浓茶给我,与我分享他的喜悦。他告诉我教主的神迹,说除了治疗病患、帮助不孕妇女怀胎,其实教主真正的特异才能,是只要注视着叉子它便会弯曲,还有只要轻轻碰一下瓶盖,百事可乐就自动开瓶。 当我离开咖啡馆,冬天已经远离,秋季再度被略过,现在已经是炎热、蚊蝇满天飞的夏日时节。我就像个顿时摆平一切问题的成熟稳重高人,迳直朝邮局走去,心中有—抹隐约的兴奋。我小心翼翼地环视室内,满脸睡意的男女职员,有的在座位上看报纸,有的抽着烟,有的正倾身在柜台上喝茶。本来以为可以从那位一脸慈爱大姐相的女职员口中问出一点东西,没想到她居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婆娘,一迭连声问了我一大堆问题:你说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不在这里等?不过先生,现在是上班时间,你可以晚点再来吗?我满头大汗,逼不得已只好告诉她,我来自伊斯坦堡,是穆罕默德军中的同袍,和邮政总局的董事会关系还不错;她这才告诉我,穆罕默德·布尔登刚离开送信去了。刚刚离开一会儿的穆罕默德,现在已经隐身邻近的巷弄街道之中,得费一番工夫才能找到,我绝望地转了大半天,被那些街名搞糊涂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见人就问,嗨,你好,邮差穆罕默德来过了吗?——我在附近的窄巷中不断迷路。一只花斑猫在阳光下懒洋洋地舔着自个儿的毛。阳台上有个颇具姿色的年轻妇女正在晾床单、被褥和枕头,几个市府工人将梯子靠着电线杆爬了上来,和她眉来眼去。我看见一个生着一对漆黑眼珠的男孩,他一眼就看出我是外地人。“有何贵干?”他趾高气扬地问。假如嘉娜跟在身边,或许她马上就会与这个自作聪明的小鬼交上朋友,机灵地嘲弄他一番,而我将明白自己之所以对她彻头彻尾倾心至此,不是由于她的美貌,不在于她魅力无法挡,不单是她如此神秘,而是因为,她很快就能与那小鬼攀谈起来。 邮局正对着凯末尔雕像,对街则有一家叫作“翡翠”的咖啡屋。我在人行道西洋栗树树下的桌旁坐下,过了半晌,发现自己居然看起了《阿拉卡利邮报》:当地药房从伊斯坦堡购入一种治疗便秘的新药,以“屎脱拉肚”为名发售;被伯鲁竞技足球俱乐部炒鱿鱼的教练刚来到镇上,将执教下一季大有可为的阿拉卡利砖厂少年队。所以,看样子镇上有座砖厂,正这么想着时,我瞧见穆罕默德·布尔登肩上垂着两大袋邮包,气喘吁吁地走进镇公所,真是让我失望透顶。这个外表粗拙、疲惫得像狗一样狼狈的穆罕默德,一点也不像那位令嘉娜为之神迷疯狂的穆罕默德。 我在这里的任务已了,想到名单上还有许多年轻的穆罕默德等我造访,我还是不要打扰这个清幽平静的小镇,走为上策。但是,心魔却驱使我,在原地等着那位穆罕默德跨出镇公所大门。 就像其他邮差一样,他踩着小碎步,快速穿过马路,朝阴暗的人行道走去。我喊他的名字,叫住了他,他迷惑地看着我。我对他又抱又亲,责怪他连军中最要好的伙伴都认不出来。他内疚地和我一块儿坐下,我残忍地继续耍弄他,要他至少“想出人家的姓”,他开始乱猜一通。过了一会儿,我猛然打断他,告诉他一个随便捏造的假名。我告诉他,自己认识一些邮政总局的要人。他看来像个老实的小伙子,甚至对升迁没有兴趣。大热天扛着沉重的邮包,已经把他累坏了,汗水正如雨下。侍者端来清凉的汽水,他感激地望着,很快打开瓶盖。他心里很想尽速逃离这个可疑的军中弟兄,不是由于把对方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觉得羞赧想开溜,而或许是因为睡眠不足,但是,我却感受到一股报复的快感直冲脑门。 “我听说你读了一本书!”我说着,严肃地啜了一口茶:“我听说,你根本不在意别人看见你在读那本书。” 他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对我的话题了然于胸。 “你从哪里拿到那本书?” 但他很快便恢复镇定。当时他在伊斯坦堡的医院陪伴住院的亲戚,那本书是在路边一处书报摊发现的。他被书名混淆,以为那是一本关于养生的书,因此买下它,后来舍不得扔掉,送给了那位亲戚。 我们停顿了一会儿。一只麻雀停在桌旁的空椅子上,然后再跳到另一张空椅。 我端详着这位邮差先生,他的名字以小写字体工整地写在口袋上。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也许此我稍大一些。他也碰上那本令我人生方寸大乱、导致我的世界天旋地转的书,他同样感受到那本书带来的冲击,他和我一样慌乱震惊——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慌乱,或者说,我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了解他的心情。我们的共同点,让我们同为受害者,或同为赢家,想到这点就让我很不爽。 我发现,他并没有低估这个话题的严重性。因为暍完汽水之后,他便俐落地把瓶盖一扔。我觉得,在他心中,那本书有不寻常的地位。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有一双极漂亮的手,手指修长优雅;他的皮肤甚至称得上细皮嫩肉;他有一张敏锐的脸孔,杏眼透出易怒、容易陷入忧郁的个性。我们可以说,这个人和我一样,亦受了那本书的蛊惑吗?他的世界也全变了样吗?午夜梦回,当那本书让他觉得自己在世上竟可悲、孤单至此时,他是否也一样陷入哀伤? “不管怎样,”我说:“老朋友,今天很高兴。不过,我得赶巴士去了。” 为了让这个人与我袒裎相见,我仿佛对他揭露自身的创伤般,把自己痛苦的心掏出来给他看。天使啊,原谅我的不得体与粗鄙,因为我突然发现,这些不在计划中的行为,我竟然都做到了。倒不是我讨厌那些表现真心诚意的老套交际手法,这类相聚最后不是喝得烂醉,就是哭成一团,伤心欲绝,这种情感不能仅以哥儿们间的感情解释带过——事实上,我还挺喜欢和住在附近的好朋友到破旧的小酒馆喝两杯呢。我现在不想这么做,因为除了嘉娜,我不愿想及其他。我希望快快独处,让自己满脑子梦想着,有一天能与嘉娜同享欢乐的婚姻生活。我才刚站起身,我的军中伙伴便说:“这个时间,没有巴士到附近的任何城镇。” 接招吧!他不是笨蛋!他抓到我的小辫子,得意洋洋地以那双漂亮的手反复轻搓着汽水瓶。 我举棋不定,不知道该掏出枪住他的细皮嫩肉上打几个窟窿,还是变成他的好哥儿们、知心密友和命运共同体。或许我该折衷一下,比如说一枪击中他的肩膀,又感到懊悔,急忙将他送到医院;之后当夜幕低垂,他的肩头缠着绷带,我们把他邮包里的所有信件逐一拆开阅读,疯狂作乐一番。 “无所谓。”我把钱放在桌上付了帐,洋洋得意地说,然后转身离开。我不知道这个动作是从哪部影片学来的,不过学得不赖。 我像个认真、有干劲的人一样健步如飞,他或许正望着我离去。我绕过凯末尔雕像,步上窄小的阴暗人行道,朝巴士站而去。这个地方称之为巴士站未免溢美,因为充其量它只是个让巴士挡雨挡雪的草棚罢了,根本不会有任何巴士。我倒楣到得在穷乡僻壤的阿拉卡利小镇过夜——我的邮差朋友,可是称这个地方为“城市”。一个认真尽职、以自己工作为荣的男人好心地告诉我,中午以前没有巴士。这个人真是倒楣透顶,终其一生都得待在一间小斗室卖票。当然,我没有多此一举告诉他,他那颗秃头和他背后固特异轮胎广告中的美女大腿,一样是橙色。 我为什么这么火大呢?我不断问自己:为什么我脾气这么坏?天使啊,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来自何方,告诉我吧,求求你,指点迷津吧!请你照护我,至少,警告我不要在盛怒下胡乱开枪;让我竭力把事情处理妥当,让我像个爱家顾家、一心一意保护家眷的男人一样,摆平世上所有病痛与不幸;让我和发高烧的嘉娜重新聚首吧。 但我心底的怒火却茫无头绪地四处乱窜。难道,每个带枪的二十三岁男孩,都会出现这种状况吗? 我浏览着笔记,很容易就找到那条街,以及打算前往的商家:救世杂货铺。手织的桌布、手套、婴儿鞋、蕾丝、念珠全部稳妥地放在小窗台上,极有耐性地暗藏诗意,吹皱妙医师手下手表密探们心中的一池春水。我走进店铺,望见老板正在看《阿拉卡利邮报》。我不确定是否该跟他打照面,所以又转过身。阿拉卡利镇上的人,难道都这么自信吗?还是只有我这么想? 我坐在咖啡馆里,心中有些微挫败感。灌下一瓶本地生产的汽水之后,我脑中盘算着该怎么做。我去买了一副墨镜,其实之前经过药房的人行道时,便已经在窗口看上它了。勤奋的老板剪下报上的泻药报导,贴在窗子上。 当我戴上墨镜,走进救世杂货铺变得轻而易举,顿时变身为自信十足的当地居民。我沉着声,要求看手套,母亲总是这么做的。她从来不会说“我想为自己找一双手套”,或是“我需要替当兵的儿子找一双中等尺码的羊毛手套”,而会直截了当地请求:“我想看手套!”为了让她满意,店里总是引起一阵骚动。 但对这位老板兼伙计来说,我的指令一定犹如天籁。他小心翼翼地瞥了我一眼,让人联想到爱挑剔的家庭主妇,又像个一心想升官,把军阶徽章配挂得整整齐齐的小兵。他把所有货品从抽屉、手织包包及展示窗中,全部拿出来给我看。他看来约六十开外,脸上蓄着短须,嗓音透着坚定,表现出对手套的迷恋。他让我看手织的女用羊毛小手套,每根手指都花花绿绿地织上三种不同颜色的毛线;接着,他把牧羊人最爱的粗毛手套由内向外翻开,展示缝在内里的马拉什山羊毛皮,说可以强化手掌;这些毛线都没有使用人工染料,全都是他亲自挑选,并由乡村农妇依他设计的式样编织而成。他的指尖磨出一层皱皮,因为指尖部位是毛手套最容易磨损的地方。如果我想在手腕处加上一朵花,应该买这一双,它以最纯质的茶色染成,边缘镶以蕾丝;或者,我有什么特别偏爱的款式。他问我要不要拿下墨镜,好好瞧一瞧这双由色瓦斯出产的康嘎尔狗皮所制成的高级奇品。 我看了看,又戴上墨镜。 “惊慌孤儿,”我说,那是他在通报消息给妙医师的信件中使用的假名:“妙医师派我来,他对你不太满意。” “怎么会呢?”他镇定地问,仿佛我只是把话题转到手套颜色那般简单。 “邮差穆罕默德是无害的公民,你为什么想加害这样一个人,举发他?” “不,他可不是那么无害。”他说,带着介绍手套的口吻解释:那家伙一直在读“那本书”,而且挺引人注意。很显然,他脑袋里装的阴险邪恶思想,均跟那本书脱不了关系,满脑子也都充满那本书意图散播的毒素。有一次,他在某位寡妇家被逮,因为他以送信为借口,没敲门就擅自闯入。另外一次,他和一个学生脸颊紧贴,膝头紧靠在一块儿,在咖啡馆看儿童漫画;其中一本画册,内容以评鉴圣徒与先知的标准评价土匪无赖和窃贼。“光这样还不够举发他吗?”他问。 我不太确定,没有作声。 “如果,今天在本镇……”没错,他用了“本镇”这个字眼说:“禁欲的美德被视为耻辱,手指涂抹指甲花的女性被人看不起,那么,这都是拜邮差、巴士,还有咖啡馆里的电视所引进的美国货之赐。你搭哪班车过来?” 我照实答了。 “妙医师,”他说道:“无庸置疑是个伟大的人物。依他的指示行事,令我心境平和,我感谢上苍。不过年轻人,你回去告诉他,别再派人盯我了。”他收拾好手套说:“顺便再告诉他,我在穆斯塔法帕夏清真寺的公厕亲眼见到那个邮差在自慰。” “而且,是用他那双纤纤玉手呢。”说完我便离开。 原以为自己到了屋外会舒服些,但是当踏在被艳阳晒得如烤盘的石子路上,我惊怖地想起,自己还得在这个小镇消磨两个半小时。 我静静等着,觉得快晕倒了,全身虚脱。最惨的是我没有睡好,胃里满是一杯杯灌下的茶水、菩提茶和可乐,脑中爬满从《阿拉卡利邮报》读来的一则则当地短闻,视线所及尽是镇公所的红瓦屋顶,而农夫银行那闪闪发亮的红紫色招牌像海市蜃楼在我眼前忽隐忽现。我耳中充塞着鸟儿的鸣唱、发电机的嗡嗡声和旁人的咳嗽声。当巴士总算精神抖擞地转进站,我急切地霸住门口,但被一把推开。后面的人把我拉回来,以免我挡住神圣教主的去路——谢天谢地,他们没有摸到我身上的华瑟枪。教主飘着仙气晃过我身旁,淡粉色的脸庞闪耀着智慧的神采,让他浑身散发高尚的光辉,仿佛对我们这些堕落的生灵满怀痛惜之心;不过,他对自己引发的骚动,似乎相当得意。何必要取枪呢?我自言自语,感觉腰间的枪正抵着腹部。我上了车,没有骂半句话。 坐在三十八号座位上,我发现巴士并没有离站,而且觉得嘉娜和她身边的世界都已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禁不住去瞧外面欢迎教主的人潮,看见目前正轮到咖啡馆那个小厮亲吻教主的手。当巴士开动时,我注意到他得体地吻罢教主的手,并小心翼翼抬起那双手,触碰自己的前额。此时,我注意到那位悲痛商人也在其中。他像个下定决心行将暗杀政坛领袖的刺客,穿过丛丛人群。但是,当巴士驶离,我才知道他根本没打算靠近教主,他的目标是我。 小镇被巴士抛在后方,忘了吧,我告诉自己。阳光像个灵巧的探员,一直紧抓着我的座位不放。无论上路几回,即使身在树下的阴影中,它也下放过我。阳光无情地烤着我的颈背与臂膀,活像在烤面包。但我一直告诉自己,算了,算了,没关系。这辆有气无力的巴士吐着气,在这片没有房舍、没有人烟、片林不生、不见半块岩石的荒凉黄土地上一路吁吁前行,我惺忪的双眼却被光线照得一片昏花。我知道,不要理会它,随它去吧,这时候,是其他的事让我的头脑深处得以保持异常清醒。悲痛商人提报了我邮差朋友穆罕默德的大名,我在那个小镇盘桓五个小时,这段时间某些事已经有谱了——我该如何汇整资讯?像我这样业余的侦探,往后行经各城镇时,应该观察哪些多彩、和谐的景象与人们? 打个比方,离开阿拉卡利三十六个小时后,我在午夜时分抵达一个索然无味小村庄发展成的小镇。它灰尘满布,乌烟瘴气。我在车站等待下一班巴士,嘴里咬着裹上起司的面饼,一来免得肠胃再受折磨,一方面也打发似乎不会流动的光阴。我发现身后有个怀着恨意的身影逼近,是那个迷恋手套的老板吗?不,是他的魂魄!不,是个悲情又愤怒的商人?不对,我想或许是精工吧。就在此时,公厕的门砰的一声猛地关上,不明身影从穿着雨衣的精工,变成一个穿雨衣的无辜阿伯。他身旁是个头上包着围巾的传统妇道人家,还有他们的女儿。我搞不懂自己到底哪里有毛病,居然在一件暗褐色的雨衣里看见精工的影像。或许,因为我在人群中看见的悲痛店主朋友,也有一件同样颜色雨衣的关系吧? 之后,类似的惊吓,我又经历了一次。不是精工的影子,而是一座面粉厂。我在一辆静悄悄的巴士上睡得很沉,换搭下一班之后,继续睡得像个陀螺;车子不但开得四平八稳,缓冲器性能也好多了。然后,早晨时分我踏进一座面粉工厂,拜访被果仁蜜饼师傅告发的一位年轻读者。为了尽快理出头绪,我早就编好谎言,自称是对方的军中同袍。由于我追踪的所有穆罕默德年纪都在二十五岁上下,军中好哥儿们这个托辞,可说是手到擒来。这番话对我第一个攀谈的工人一定很有说服力。他全身沾满面粉,眼神闪着友爱的兄弟之情,还有几分讶异,仿佛也曾在同一个单位服役;他直接朝办公室而去。我退到一隅,不知为何,感受到空气中浮现着一股凶煞之气。一支由电动马达带动的巨大传动轴,在我头顶不祥地转呀转。全身一片白、令人发毛的工人们叼着烟,在朦胧的白色灯光下,一个个烟头随着人影亮艳但缓慢地移动。我这才发现,所有人影都带着敌意,对我品头论足、指指点点,但我试着表现得怡然自得。过了一会儿,正当以为方才从满墙面粉袋的缝隙中偷瞄到的调速轮,就要朝我飞来时,在那些忙进忙出的人影中,有个微跛的人走向我,问我是哪根葱,竟敢在这里放屁。由于机器声太大,他听不到我说话,所以我扯开嗓子吼,告诉他我没有要放屁。他说,不是,他是要问我,我来这里有何贵干。我再次高声解释,说我很喜欢军中的伙伴,穆罕默德很有幽默感,而且是个诚恳的朋友;我又说自己正在安那托利亚地区走动,卖人寿保险和意外险,想到穆罕默德在这里工作。这个全身面粉的人影提了一些保险业相关问题:干这行的,是不是都是一群小偷、玩三牌游戏的低三下四赌鬼、泥水匠、带枪的男同志——因为声音太吵,我大概听错了——或者全都是一些祖国与伊斯兰教的恶毒敌人?我无能为力,只能费力解释;他听着,表情很友善。我们谈到所有行业都有好人,也有害群之马:世界上有诚实的人,同样有那些你搞不懂他们在想啥的浑球。我再次向他打探,我的好兄弟穆罕默德,到底在忙什么。“朋友,你给我看好!”那个人影对我说道:“穆罕默德·欧库的腿这副德性,不可能作弊混进军队。你到底弄懂了没有?我是谁?” 那一瞬间,我没办法作答,倒不是无计可施,而是因为惊讶。我回说,一定是我头昏,才记成了别人的地址,但很清楚这个理由没啥说服力。 我很走运,没被海扁一顿,安全脱了身。不久,我在另一位悲痛点心师傅密报者的铺子,吃着一片入口即化、美味无比的安那托利亚千层卷饼。我思忖,那个跛脚的穆罕默德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会去读那本书的人,但经验告诉我,人不可貌相,光看表象是绝大的错误。 举个例子来说好了,每条街道都弥漫着浓浓烟草味的印什帕沙小镇,不单是那个被中伤的消防队员读了那本书,其实地方消防队的所有成员都读过,这真是太让人惊讶了。为了迎接解放日庆典,这个小镇忙得不可开交。这一天,是希腊占领军被驱逐的大日子,我和一群儿童及一只友善的獒犬一起观赏庆祝活动。消防队员头戴钢盔,帽子顶端装饰着小型的瓦斯喷嘴。他们踏着密集的整齐步伐,奔过训练场,头顶那一丛丛小火跳跃着。他们以完美的合声唱道:“燃烧,燃烧,我们的国土在燃烧。”之后,我们一块儿坐下大啖炖羊肉。身穿鲜艳黄红相间短袖制服的消防队员们,偶尔低声咕哝着引述书中的文句,或许他们只是开玩笑,也可能没注意到我。至于那本书,他们后来领我去看,就藏在唯一一辆清防车的坐垫底下,当作古兰经一般恭奉着。难不成我误解了那本书的寓意?或者是,那群消防队员相信,天使们——而不是只有一位天使——会在星宿照耀天际的夏夜自空中下凡,嗅闻空气中的烟草香,为哀痛逾恒和操劳忧心的人们,指引一条通往快乐的道路? 我在某个小镇的照相馆拍了照;在另一个小镇,找医生检查我的肺;到了第三个小镇,我在金饰店买下先前试戴的戒指。每当离开这些充满忧伤气息、尘灰又破烂不堪的地方,我总幻想着,自己和嘉娜有一天真的造访此地,拍照留念,或者请医生检查她那两片美丽的肺叶,而我买下那只戒指,从此我们情牵一生,永不分离:我们不只是要查出摄影师穆罕默德、医生穆罕默德或者金饰师傅穆罕默德的身分,还要知道他们热切研读那本书的原因。 我在这个小镇盘桓了一会儿,咒骂在凯末尔雕像上方便的鸽子,顺便检查一下手表、查看我的华瑟枪,接着朝巴士站而去。每到这个时刻,我经常心生恐惧,担心那些穿着雨衣的恶人,如一丝不苟的精工和其他手表密探的身影,尾随在背后。那个高高瘦瘦的影子,是否可能就是在国家情报局当差的摩凡陀?因为看见我的瞬间,他从那辆开往亚达纳的巴士上纵身跳下。没错,应该就是他;就是他,我最好赶快改变行程,而我真的这么做了。躲在臭气冲天的厕所里,我绝望透顶,希望天使能在这辆我偷偷摸摸搭上的迅捷舒适公司巴士窗边现身。我察觉到有双眼睛正在注视我,令我颈背汗毛直竖。我断定,这次盯上我的,一定是不怀好意的舍奇索夫。所以,当夜半时分巴士在休息站停下,大伙儿都在丽光板拼装的餐厅用餐时,我扔下喝了一半的茶,躲进玉米田里,等待巴士离开。望着蓝色天鹅绒般深湛夜空中的星辰,我想,或许等到白天,我可以穿上白色外套、面带微笑地走进当地商店,然后垮着一张脸,换穿一身红衬衫、紫外套,还有灯心绒长裤走出店外。我发现,自己好几次汗流浃背,穿过丛丛人群,冲向巴士站。 追赶跑跳碰几个回合之后,我相信,自己已经甩掉那些尾随追踪的武装鬼影;或许可以说,我自己下结论,认为妙医师手下的手表密探根本毫无充分理由可以把我打得满身窟窿。那些监控我的邪恶目光,将会被视我为其族类的镇民友善的眼神取代。 有一次,为了确定那位到伊斯坦堡探望叔父的穆罕默德,并不是我要找的穆罕默德,我陪着一位住在他家对面公寓的长舌大婶从市集走回家。我们一起提装着菜的网状购物袋和塑胶袋,多汁的番茄、头尖尖的各式椒类,还有胖呼呼的茄子,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她开始喋喋下休,说还会有人来探望军中袍泽,实在太好了,说人生多么美妙;她还说,我妻子卧床在家,并没有那么糟糕。 或许,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吧。在卡拉克里镇上的“美味料理”餐馆,我坐在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下大啖美食,煮得烂熟的奶油茄子上铺着满溢百里香芬芳的烤肉串。轻柔的微风,吹得树叶摇曳生姿,厨房里的点心面团香气四溢,宛如宜人的珍贵回忆。在阿夫永附近某个下记得名字的糟糕小镇,我的双腿一如往常疲惫不堪,只剩下意志力拖着前进。浑身无力的我,在一家糖果店前停步,看见—位母亲身材圆滚滚、皮肤光滑,像只闪闪发光、装满糖果的瓶子,而瓶中糖果的颜色如开了许久的玫瑰花和橘子皮。我转向收银员,全身发抖。那位妈妈的女儿活脱是母亲的缩小版,但更苍白一些。她看上去约十六岁,是个绝世美人,有着高高的颧骨,眼睛有点斜视。她从正埋头阅读的温馨写真杂志中抬起头,率真地一笑: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她的眼神,让我联想到美国电影中那些不受束缚的浪荡女。 一天晚上,我在巴士站等车,车站灯光蒙胧,气氛安宁祥和,像极了伊斯坦堡家中的时髦客厅。我和三位稍早遇到的后备军人坐在一起,一块儿玩他们自个儿发明、规则巧妙的纸牌游戏。他们称这个游戏为“国王的王牌”。他们把叶尼杰牌香烟的烟盒截开,在上面绘上国王、飞龙、苏丹、妖魔、情人、天使;这里的天使等于是扑克牌的鬼牌,而天使全是女性,代表邻家女孩,或某人的唯一真爱,或者某个本国电影明星,或是让这群人梦中打手枪的酒馆驻唱歌手,说这句话的是他们当中最爱恶搞的一位。他们让我指定第四位天使,而且非常贴心,没有问我这个她是何许人也,这番心意,即使够聪明、细心的朋友世不一定做得到。 这段期间,我听信那些悲痛线人告诉我的—切,极尽所能搜集每一位穆罕默德巨细靡遗的资料。最让我难受的场景,就是目睹他们(密探们)藏匿在难以接近的角落地带,关上大门,门外则是多刺的篱笆,墙上爬满长春藤,道路蜿蜒曲折——或者说,其实最令人难受的,是看见自己在巴士站、在小镇广场、在车站餐厅,飞也似地避开那些身披雨衣、邪恶化身、一路尾随的手表密探。 那天,是我上路的第五天。楚仑自由出版社发行人朗诵自己创作的诗给我听,请我喝茴香酒,以便让我更能体会他诗词的个中意涵。我得知他不再出版“居住与家庭”类别书籍的书摘,因为他体认到这么做既无法改善铁路问题,也不能推动楚仑到阿马斯雅铁路线路的兴建工程。接下来,我在下一个小镇花了六个小时四处狂奔,只为了寻找地址,以及若干蛛丝马迹,最后却火冒三丈地发现,为了从妙医师那里A钱,当地部分悲痛的线民捏造一位根本不存在的读者,还为那个人安排一个虚构的地址。接着,我出发前往群山峻岭环绕、夜幕早已低垂的阿马斯雅。名单上的穆罕默德,我已经筛检了一半,目前一无所获。我的两腿痉挛;心里记挂嘉娜仍发高烧卧床,所以早有打算,前往那个必访地点,询问过军中好友,只为了确定他不是穆罕默德之后,就要跳上第一班前往黑海海岸的巴士。 我走过一座横跨一条泥泞溪流的桥梁——原来,这条小溪就是鼎鼎大名的绿河,不过它一点也不绿——继而来到一处位于墓地下方、坐落在切割岩壁所形成的断崖面上的住宅区。这座老旧但堂皇的宅邸,意味当年某个风光一时的人——谁晓得是哪个高官或坐拥土地的大将军——曾在这片荒芜之地定居。我敲了其中一间大宅的门,探问军中同袍的清息。他们告诉我,他开车出去了,不过他们让我进屋,并把我引见给这幸福快乐的一家子。 一,一家之主是个为慈善机构及穷人提供义务专业服务的律师,尽心照料那些有困难、令他悲怜的客户;他从自己的浩瀚藏书中取出一本法律学专书,坐下来研读。二,对类似情况习以为常的女主人,把我介绍给正伤着脑筋的父亲认识,而妹妹则闪着顽皮的眼神,祖母戴着阅读用眼镜,小弟弟正在研究他的集邮收藏(邮局发行的“国土系列”);他们都显得很兴奋又愉悦,展现西方探险家笔下旅游书籍中土耳其人真挚好客的一面。三,等待苏菲特阿姨做的美味千层卷饼在烤箱烘焙时,那位母亲和淘气的小女孩亲切地问我问题,大伙儿还讨论了莫洛亚[1]的小说《爱的氛围》。四,那位花了一整天辛苦照顾苹果园的儿子穆罕默德坦白告诉我,他完全不记得当兵时认识我这号人物;但他贴心地拚命寻找可能的共同话题,最后总算找出可供聊天的题材,因此我们才有机会讨论政府兴建铁路、鼓励村中农民合作立意虽佳,背后隐藏的政治动机却也许已经被世人忽略,这对我国相当不利。 离开这座幸福满溢的大宅,身陷漆黑的街头时,我心想,这些人这辈子或许未曾被诓骗过。打从敲门、看到那家人的第一刻,我就知道,我要找的穆罕默德不住在这里。那么,我干嘛要留下来,让自己被那活脱是广告翻版的幸福家庭景象吸引?我告诉自己,是因为我的华瑟枪,是那把贴在腰际的枪。我不知道该不该回身,对那座平和安详的豪宅窗口来几记回马枪;但我明白,这只是一番空想罢了,只为了哄弄那头居住在我内心漆黑丛林深处的黑狼,要它快快上床睡觉。睡吧,黑狼睡吧。是的,咱们去睡吧。一间店铺,然后是商家橱窗和广告呈现在眼前:我的双腿如一头畏惧狼的羔羊般软弱无力,它们引领我前进到达某处。去哪儿呢?欢乐戏院,春天药房,死神干果与坚果店。那个男店员为何一边抽烟,一边那般盯着我看?接着,我去了杂货店、糕饼铺,最后发现自己站在汗伯钢铁公司一面大窗户前,瞪视着橱窗内的冰箱、土耳其瓦斯公司制造的火炉、面包盒、扶手椅、沙发和新式的摩登火炉。瞧见那只披着厚外套的狗(就是卧在汗伯钢铁牌收音机上方的小狗雕像)时,我知道,自己再也控制不住了。 天使啊,我身处位于两山之间的城市阿马斯雅,在店铺窗前伫立,流着眼泪,最终嚎啕大哭。你问一个小孩为什么哭,他落泪,是因为心中有个深刻的伤痕,但他却告诉你,哭泣是因为搞丢了蓝色的削铅笔机;望着窗内展示产品的我,完全被那股哀伤淹没。到底是什么道理,让人为了虚空的理由,变成杀人凶手?是为了终其一生,都要与灵魂的痛楚同在?我也许在干果与坚果店中买了些烤干果,或者是凝望着杂货店的镜子以看见自己的面容,也可能在满是冰箱与火炉的世界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但是,我心底那个可恶的阴险声音,那头寄居的黑狼,依旧咆哮着,指控我的罪恶。天使啊,我曾一度如此相信人生,相信努力必有收获;而如今,嘉娜不足以令人信任,如果我能真心信赖她,便能马上干掉穆罕默德。现在我夹在他俩之间,坐困愁城,除了腰间的华瑟枪,以及高悬云端、建构在超脱信念与极度阴险的难解基础上的幸福人生幻梦之外,无可掌握。冰箱、柳橙榨汁机和单座沙发的影像,伴随着无声的恸哭,排山倒海直灌入我脑门。 在国产电影里,抚平涕泗纵横小男孩或哭泣美妇哀伤的老人,竟然瞬间现身,助我这头斗败公鸡一臂之力。“孩子,”他说:“你为什么哭呢?孩子,你碰上什么麻烦了吗?快别哭啊。” 这位蓄着大胡子、一脸聪明相的大叔,如果不是要去清真寺祈祷,八成就是个打算勒死人的恶棍。 “先生,我父亲昨天过世了。”我回答道。 “孩子,你的家人是谁?你肯定不是本地人。”他一定起了疑心。 “我继父不让我们回来。”我说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补上一句:先生,我要去麦加朝圣,可是错过了巴士,你可以借点钱给我吗? 我装出一副即将因哀伤而死的模样,走入黑暗中。这个理由一出口,谎言竟然意外地源源不绝。稍后,等心情平静,我口袋满满地搭上永远最令人放心的信赖安适公司巴士,看着荧幕上秀丽端庄的女子冷静地驾着车,毫不犹豫冲撞一群恶人。天亮前,我抵达黑海海岸,在黑海超商打电话回家给母亲,告诉她事情就快办妥,还会带个天使般的媳妇儿回家。如果非哭不可,那就让她喜极而泣吧。我在旧商店区一间糕饼辅坐下,打开笔记本,盘算着要尽早了结此事。 住在萨姆逊的读者,是—个在社会安全医院担任住院医师的年轻大夫。一判定他不是那个穆罕默德,有个念头突然没来由地打醒了我:或许这是他把胡子刮干净之后的脸孔,又或许这是他身强体健、自信满满的形貌。这个人不像我因为看过那本书而方寸大乱,他以明智的方式,把那本书融会贯通、完全吸收,所以能够平静又热情地与那本书共存。我马上开始讨厌这个人。为什么同样一本书颠覆了我的世界,搞砸我的命运,却又能像维他命丸一样,滋补眼前这个人?我知道,如果不问个明白,我一定会因好奇而死。因此,我和这位肩宽体健的大夫,把话题转移到那本书上。他的护士有对大眼睛,五官分明,看起来像姿色略逊一筹的金露华[2]。那本书故作无辜状,与其他医学目录一起立在书桌上,看上去像一本药学书籍。 “噢,医生就是爱看书。”好心又能干的冒牌金露华格格娇笑道。 护士离开后,医生把门锁上,以成熟男人的从容仪态坐下。当我们俩抽烟对坐时,他和盘托出一切源由。 小时候受到家人的影响,他成为虔诚的教徒,每周五到清真寺祈祷,斋戒期间奉行禁食戒律。后来,他爱上一个女孩,舍弃宗教信仰,之后成为马克思主义信徒。当这些冲击在心中留下的刻痕渐渐淡化之后,他发现自己心灵极度空虚。不过,当他在朋友的藏书中发现那本书并研读后,“逐渐厘清了每一件事”。他体会出死亡在吾人生命中占据的分量,接受这个事实就像庭院里有棵树,或像在街上遇见朋友一样自然不过;他褪下一身反骨。他从此体认出童年时代的重要性,学会了去回顾,学会去爱过去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认知泡泡糖、漫画、初恋和所有读过的书在心目中的地位。他热爱自己不成材的祖国,也热爱那些疯狂的巴士。至于天使嘛,透过理性分析,他早已参悟出这位能现神迹的天使,并且凭借自己的情感,相信天使的确存在。融会贯通之后,他知道总有一天,天使会找上他,他们将一块儿升上乐土;对他而言,所谓天堂,就是在德国落脚找到工作。 他对我解释着来龙去脉,仿佛在向我这个病人说明,他开给我的这方幸福良药将产生何等药效。医生起身,推测他的病人应该已经了解药方的作用,我这个无药可救的病人只好走向门口。当我起身离开,他以仿佛在交代病人“饭后吃药”的模样告诉我:“阅读时,我会在书上画重点,建议你也这么做。” 天使,我逃之夭夭,搭上了南下的第一班巴士。我告诉自己,以后绝对不可以这样!我不会再去黑海海岸冒险,而且,我和嘉娜的黑海岸之行也绝不会快乐。我的全盘考量中,仿佛包含了一个轮廓清晰、目标明确、大胆冒进,且能预见未来幸福的幻梦。我望向窗外,眼前尽是阴暗的村落、漆黑的羊圈、长生不死的林木、破旧糟糕的加油站、空荡荡的餐馆、寂静的山峦,还有焦躁的兔子。我告诉自己,之前在别处见过类似景象;或许是在萤幕播放的影片里看过,片中那位努力的善良年轻人发现自己遭人欺骗后不久,先利用那群人替他做事,然后再对他们拔枪相向。杀掉他们之前,他一个个质问对方,他们则向他摇尾求饶。他考虑要原谅他们,但太犹豫不决,给了歹人可趁之机,反而被他们群起反叛。当我们这群观众都认定那个坏蛋是恶棍,不值得怜悯时,司机头顶的萤幕上突然传出枪响。我望向窗外,像极一个讨厌见到打杀、讨厌血光的人。我仿佛听见由枪声、引擎和轮胎声响串成的古怪歌词,心想,天使啊,当英俊的医生以那本书为药方,对我循循善诱的时候,为什么我没有多问他,天使你究竟是谁。 那段歌词大致是这样:“大夫,大夫啊,多给我一些讯息吧……”一位年轻病人问道:“天使到底是谁?”“天使?”这位全神贯注的医生取来一幅地图,像拿X光片一样摊在桌上,对可怜的病人说,他的器官早已没有治愈的希望。他指着意义之巅,还有非凡时刻城,又说这里是纯真之谷,这里是意外岬,而这里应该就是死亡。大夫啊,人们希望与死神相遇的意念,是不是和想与天使碰面一样? 根据我的笔记,下一位要拜访的读者是住在依其兹勒的地区报纸配销商。下车十分钟之后,我发现他坐在位于商店区中心的店铺内,隔着衬衫陶醉地在自己矮胖又短小的身躯上抓痒——这个人,一点也不像嘉娜的爱人。现在的我,早已变成老到、干练的侦探,十分钟内,便搭上巴士离开小镇。接着,我在四个小时内换了两班车。住在省会的下一位可疑人物更好对付:他在巴士站对面的理发厅工作,带着哀怨的眼神凝视刚下车的幸运乘客们;他一手拎着畚箕,另一只手抓着一件一尘不染的干净围兜,在一旁等着正为客人认真刮胡子的老板召唤。我脑袋里诗意顿生,开始吟唱道:“来吧,兄弟,和我们一起走吧/让咱们登上巴士/前往传说中的仙境吧”。我希望趁自己的想像力还没跑光,能够一鼓作气支撑到底,所以又搭了一小时的车,抵达下一个城镇。我总觉得那个闲闲无事的可疑分子的确有问题,只好检查他店里的旧鸟笼、手电筒、剪刀、紫檀木、香烟盒;说也奇怪,我还检查了那位悲痛密探藏在后院空井中的手套、洋伞与一把白朗宁手枪。这位悲情、牙齿又参差不齐的商人,向我展示一只舍奇索夫手表,表现出对妙医师无与伦比的敬意与崇拜之情。当他对我描述,星期五祈祷仪式过后,自己和另外三位朋友约在糕饼铺后面的房间,讨论独立纪念日的种种景象时,我暗自沉思,觉得不仅这一夜已成历史,连秋天也倏忽而过。我心头乌云密布,山雨欲来。隔壁屋子的灯光点亮了,秋叶纷飞中,一位身材姣好、有着蜜色肩膀的半裸女子现身窗前,只虚晃一下又消失无踪。接着,我看见黑马在天际疾奔而过,看见天使、焦躁的怪物、加油唧筒、幸福的美梦、关闭的电影院、其他路线的巴士、其他人,还有别的城镇。 当天稍晚,我的元气恢复了,不再那么消沉。即使发现与我谈话的录音带经销商根本不是自己要找的穆罕默德,话匣子还是关不了,主题从他顺利的经商历程,跳到将告一段落的雨季,以及在上一个小镇体会到的哀伤气息。一阵哀痛愁苦的火车汽笛声响起时,我开始焦躁不安。我得马上离开这个连名字也不记得的小镇,重新搭上巴士,投入天鹅绒般的柔和夜色中。 我朝巴士站走去,汽笛声就是自这个车站传来。从一辆停在路旁的自行车后照镜中,我看见自己的身影。这就是我的面容,身藏一把枪,穿着新的紫色外套,那个商人要送给妙医师的舍奇索夫手表躺在口袋里,双腿套着蓝色牛仔裤,笨拙的双手及奔忙的步伐在镜中一览无遗。街道旁的商店与窗户一一倒退消失,夜色中我只看见一座马戏团的帐篷,入口上方有一张天使的图片。这张天使图是波斯细密画与某个国内电影明星的综合体,但仍令我心脏怦怦跳。不只因为这个跷课的学生抽着烟,光看他鬼祟进入马戏团帐篷的样子就够瞧了。 我买了票,进了帐篷。帐篷里充斥一股霉味、汗臭,还有泥巴味。我坐下来,打定主意暂时不问俗务,休息片刻。然后我干脆开始和其他人一起干等,其中有一票胆大包天、没回部队报到的义务役大兵,还有心情郁卒出外消磨时间的人、老人家,另外有两个小孩和家人,看样子是跑错地方了。这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马戏团表演,似乎不太一样;没有精彩的高空飞人秋千,没有骑自行车的熊,甚至连变戏法的本土玩意儿也付之阙如。有个男人拉下一块灰布,把它变成一架收音机,然后让它浮在空中;收音机实体消失,化成串串音符,只听见〈土耳其进行曲〉的乐声。唱歌的年轻女子的现身,以凄怆的歌声演唱第二首歌曲之后,下台离去。观众的门票上标有号码,有人告诉大家可能有摸彩活动,所以大伙儿都很有耐心地坐着等候。 之前表演歌唱的女郎再度现身,这回她扮成了天使,在眼角画上眼线,双眼看起来歪歪斜斜。她身穿一套端庄的两件式泳装,和我母亲在苏芮亚海滩穿的是同一款。她的颈上围着一块奇怪的布料,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一条怪围巾,后来看清楚才发现,原来缠在她脖子上的是一条蛇,蛇的首尾垂挂在她娇嫩的肩头。我是不是见着了未曾看过的非凡光线?或者,只是因为我一直期待亲眼目睹这道光的关系?抑或,这一切只是出自我的想像?我庆幸自己置身帐篷中,与身边大约二十五个人一起看天使和蛇表演;我想,自己就要热泪盈眶了。 当那位女郎开始对蛇说话,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有时候,人会冷不防地想起似乎被遗忘许久的记忆,而你不免心生疑惑,怎么会是这个时刻突然记起旧事,于是思绪百转千回,苦恼不已;我就曾有类似的感触。但如今对我而言,平静的感受胜过困惑。有一次,父亲与我去拜访雷夫奇叔叔。“只要有火车经过,我可以到处为家,即使身处世界尽头,或在特快车不停的小村落也无所谓。”他曾这么告诉我们:“如果入睡前没有听汽笛的声音,这种日子我不敢想像要怎么过。”我能够很自在地想像自己和这群人在这个小镇度过余生,因为从麻木不仁中重拾的祥和心灵,是无上的珍宝。当我看见天使亲切地对蛇说话,平静安宁的感觉,充盈我的脑海。 灯光熄灭了片刻,天使退下舞台。当灯光再度点亮,团方宣布将有十分钟中场休息时间。我打算和这些愿意与之终生相伴的村人,一块儿去外头转转。 才刚穿过木椅,我便看见一个人坐在舞台前方第三排或第四排的位子上。所谓的舞台,充其量不过是地上一片隆起的区块。那个人正在读《华伦巴格邮报》,我的心开始狂跳。他,就是那个穆罕默德,嘉娜的爱人,被认定已过世的妙医师爱子;他交叉着双腿,浑身散发我渴望而不可及的安详气质。他只顾着看报纸,对周遭的世界置若罔闻。 [1]André Maurois,1885~1967,法国作家。 [2]Kim Novak,美国电影演员,作品包括《迷魂记》等。 13 当我跨出帐篷,一阵轻风灌入我的衣领,直通背脊,而后扩散全身,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原先以为的“自己人”,成为可疑的敌军。我的心狂跳着,感觉得到腰间那把枪的分量。空气中冒着烟雾,不单是因为我在抽烟的关系,而是整个世界都升腾起来。 铃声响了。我探头入帐篷张望:他还在看报纸。我和其他人一块儿回到帐篷里,在他后面三排找位子坐下。特别“节目”登场了。我的头开始发昏,不记得到底看见、听见什么,或者漏看,或留神倾听到了什么。我的思绪全放在某人的颈背上,这个光滑颈背的主人,是个高尚的男人。 过了好一会儿,我看见他们从一个紫色的小袋子里,抽出乐透彩球,然后宣布中奖号码。一个缺牙的老头欣喜若狂地跳上舞台。天使向得奖者道贺,她仍然穿着两件式泳衣,戴着新娘头纱。卖票的男人毫不费力地拎着一个巨大的枝状装饰吊灯现身。 “我的天啊!”缺牙的老头号叫:“这是七姐妹星团啊!” 我听见后方观众大声抗议鼓噪,这才知道,这位老伯一定每次都赢得头彩;而那个塑胶纸包裹的大吊灯,八成也是只此一个,每天夜里重复在台上亮相。 天使手里拿着无线麦克风(要不然就是她根本抓着没有扩音效果的假麦克风),问得奖者:“你这么幸运,有没有什么感想?你兴不兴奋?” “我太兴奋了,我很高兴,愿上苍保佑你!”老头对着麦克风说道:“人生真美好,虽然有诸多险阻和哀伤横亘,我不害怕,也不会羞于表达喜乐之情。” 几个人很捧场地拍手。 “你打算把吊灯挂在哪里?”天使问道。 “真是个意想不到的奇缘啊。”老头边说边倾身朝麦克风靠过去,仿佛以为那个麦克风真有扩音效果:“我恋爱了,我的未婚妻也很爱我。我们很快就要成亲,搬到新房。我们会把七枝状吊灯挂在新家。” 台下再度传来些许掌声,接着我听见有人起哄叫道:“亲一个,亲一个。” 当天使亲吻老头的两颊,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老头趁四下静默,拿着吊灯溜之大吉。 “我们其他人啥也没拿到!”一个愤怒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安静!”天使道:“现在听我说。”方才天使亲吻老头时的一片死寂,现在再次笼罩人群,大家不再出声。“难道你们都忘了吗,你们的幸运号码,几天之内就要降临了!你们的快乐时光,也将报到。”天使说:“不要这么不耐烦,不要违抗自己的人生,停止嫉妒别人吧!如果学会珍惜自己的人生,你就会知晓,应该怎么做才能得到快乐;无论是否失去人生方向,你们届时都会见到我们。”她魅惑地扬了扬眉说:“欲望天使每晚都将降临迷人的华伦巴格小镇!” 照耀着她的神奇灯光熄灭了。一具无罩灯泡亮了起来。我随着人潮一起离开,与我的猎物保持一段距离。起风了,我左顾右盼,前方人群有些打结。我发现,自己就站在他背后,只有两步之遥。 “奥斯曼,觉得怎样?好玩吗?”一个头戴瓜帽的男子问道。 “噢,马马虎虎。”他说着,一边加快了脚步,把报纸夹在腋下。 我怎么没想过,他可能会像过去丢掉原有的“纳希特”一样,也抛弃“穆罕默德”身分?他干嘛偏要用这个名字当化名?如果想到这一层,我会考虑到这点吗?我压根儿都没想过这点。我依旧跟在后面,等前方的他拉大我们之间的距离。我费劲端详他精瘦的微驼身躯,没错,就是他,就是和我的嘉娜热恋的男人。我开始跟踪他。 相较于我去过的其他小乡镇,华伦巴格小镇有更多与路树并排的街道。我的猎物沿街步行,当他靠近一座街灯,仿佛踏上光线昏暗的舞台;接着他走向一株西洋栗树,隐身其中,没入树叶与狂风打造的黑暗里。我们走过镇民广场,行经新世界戏院,穿过一大排糕饼店、邮局、药房、茶馆的霓虹灯阵。灯光接连闪个不停,先是淡黄色,然后是某种橙色、蓝色,接着换红光,投射在我目标物的白色衬衫上;而现在,我们走进一条小巷。此时我才注意到,眼前的景象是多么无懈可击啊!看着这些三层楼高的连栋房屋、街灯及沙沙作响的树木,我因为紧张和兴奋而浑身发抖,想象自己正体会所有舍奇索夫、先力、精工这样的手表密探们经历的刺激感受。我开始快速欺身,靠近穿白衬衫的目标物,以便快点办妥任务。 但接着却是一阵大乱,传出一声巨响;我被迫闪进角落,郁闷了一会儿,担心有其他手表密探盯上我。其实不过是一扇被风狂吹的窗子,猛地撞上窗台的声响而已。我的猎物在漆黑中环顾四周,停步片刻;我认为,拔开华瑟枪的保险、对他开火之前,他会继续前进,不会看到我。不过此时他突然掏出钥匙开门,消失在其中一幢连栋房屋里。我一直等着,直到二楼的灯亮起。 于是我下了决定,心中有谱。我觉得自己像个独来独往的杀手;我的意思是,像个有企图心的杀手。这条街下方,街道由近而远层层叠叠,宜人旅社的广告招牌上,大小适中的字体随风摆动,保证提供我一些耐心、一点点建议、少许祥和,还有一张床,让我可以在这漫漫长夜好好思索自己的人生,考量我成为杀手的决心,想念我的嘉娜。我别无选择,只能踏入旅馆。柜台服务员问我要不要看电视,我要了一间配备电视的房间。 我进房打开电视,当黑白影像在眼前出现,我告诉自己,这个决定下得挺不坏。我不必与一个无可救药的不幸杀手,一起度过漫漫长夜,电视里黑白两色的朋友们会陪我作伴;他们欢乐笑闹,戏弄别人,因为他们早就把嘲笑作弄他人视为家常便饭。我开大了音量,当电视里带枪的男人互相叫阵,美国制汽车开始加速疾驶,呼啸滑过弯道时,我顿觉如释重负。我望向窗外的世界,平静地观察风中缠结的西洋栗。 我无处不在,无处可寻,所以才会觉得自己置身世上根本不存在的一块中心区;而这个故作可爱又令人厌烦的旅馆房间,就位于这个世界的中心。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瞧见我想干掉的那个人房里的灯光。我没有真的看到他,但我很高兴,因为他就在那里,而我要在此处过夜;况且,我电视里的朋友们,已经开始互飙子弹。我的猎物熄灯后不久,我也睡着了。我没有思索人生、爱情的高深大道理,也没去想那本书,而是在电视的枪声中入眠。 隔天早晨醒来,沐浴梳洗后,听到电视正播着气象预报,说今天全国都有雨,我没关电视就离开房间。兴奋漾满全身,我活脱是个为了爱、为了对某本书的沉迷,而动手杀人的年轻小伙子。我不仅没在镜子前整理仪容,也没有检查腰间的华瑟枪。套上紫色外套后,我看起来八成像个乐观活泼的大学生,正趁着暑假期间行遍各城镇,挨家挨户兜售《新世界百科全书》。符合这种形象的大学生,应该会与路途中巧遇的爱书人畅谈人生和文学,不是吗?我早就明白,自己不可能一下子就宰了他。我步上一段阶梯,按下电铃,以为会传出一阵“铃铃……!”的声响,但没有,我只听到某种电子装置发出小鸟鸣啭般的叫声,像是金丝雀的声音。最新流行的玩意儿,总是能畅行各地,连华伦巴格这样的小地方亦不例外;同样的道理,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世界尽头,杀手也总能够找到他们下手的目标。类似的情节在电影里都是这样演的,被害人会表现出一种已经了然的态度说道:“我知道你会来。”但是,我的情况并非如此。 他面露惊讶之色。但他并不是为了自己的讶异而惊愕,对于我的到来,他只视为日常生活中的平凡点滴。他的五官长得不错。没错啦,虽然此时此刻,这个事实没有多大意义,但他的确是——呃,好啦、好啦——长得很帅。 “奥斯曼,我来了。”我说。 只有一阵沉默。 我们都力持镇定。他望了我半晌,又不好意思地看看门口,看样子没打算请我进屋。“咱们一块儿出去吧。”他说。 他披上一件不防弹的暗褐色外套,然后我们一道踏上一条勉强可称作街道的街巷。人行道旁一只狗狐疑地打量我们,西洋栗树梢的斑鸠静默无声。嘉娜,你瞧,我们俩变成朋友了!他比我稍微矮一些,我想,我们走路的样子一定会让人把两人联想在一块儿,因为我们走路时肩膀都忽高忽低,向前跨步的姿态也如出一辙;对我们这种男生来说,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特色了。我的脑子还在转,他便问我吃过早饭没?想不想吃点东西?车站有个小餐馆,要不要来点茶? 他在面包店买了两个刚出炉的咸圆面包,再到杂货店购买四分之一磅卡萨起司,切成一片片裹在蜡纸中。这时,马戏团入口处海报上的天使正对着我们热情招呼。我们踏进小餐馆,他点了两份茶;两人从后面走进可以望见车站全貌的花园,坐了下来。盘踞在西洋栗上或屋檐下的斑鸠,不住地引吭高歌,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晨间的凉爽空气很宜人,四周一片寂静,远方的收音机传来几不可闻的乐音。 “每天早晨开工之前,我都过来这里喝茶。”他边拆开起司的包装纸边说:“这里的春天很舒服,下雪的日子也很不错。清晨时,我喜欢看着在月台的积雪上走动的乌鸦,还有成排沾着雪迹的树木。广场那边的故乡小馆也还不坏,占地大些,屋里有座大火炉冒着滚滚热气。我会在那里看看报纸,如果他们打开收音机,我就坐着听,什么事都不做。” “我的新生活极规律,有条不紊,时间算得精准无比……每天早上,不到九点我就离开小餐馆,回到我的书桌前;在钟敲九下之前,我早备好咖啡,开始一天艰苦的工作,也就是写字。我的工作看似简单,但必须很用心。我不断重新抄写那本书,连一个逗号、一个字母或是句点都不会遗漏。我希望从头到尾、到最后一个逗号与句点,都抄得一模一样。要做到如此地步,你一定得具备原作者拥有的灵感与热望。或许别人会说,我只是在复制,但我的工作早就超越了抄写复本的简单境界。每当写字时,我感受到自己对书中的每个字母、每个字、每段文句皆了如指掌,仿佛这些文字及其蕴含的意义,均出自我的手,都是我的新发现与体认。每天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一点,我心无旁鹜,兢兢业业工作,没有任何一件事能令我分心。通常,早上我的工作效果比较好。 然后,我便外出吃饭。镇上有两家餐厅,雅辛开的那家生意兴隆,来客不绝;铁路餐厅则食物分量多,而且卖酒。我有时去这一家,有时则光顾另一家。有时我拎着面包和起司到小馆子打发午餐,有时候大门不出。我中午从不碰酒,有时小睡片刻,但休息时间最多就如此了。重要的是,我得在两点半以前回去工作,一直做到六点半或七点;如果工作顺利,我可能拉长时间。倘若一个人喜欢自己笔下的文字,并对自己肩负的使命心悦诚服,不会错过任何可以写下去的机会。人生苦短,不过如此,结局如何你自会明白。别让你的茶冷掉了。 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我会心满意足地浏览当天的成果,然后再次外出。当我看报纸或瞄到电视节目时,会和一些人聊聊天。对我来说,这件事有其必要,因为我一个人住,而且有意继续独居。我喜欢与人们碰面,闲扯打屁,喝点小酒,听别人说说轶闻掌故,甚至自己也来上一段。接下来,我有时会去看看电影,或者看电视;有时则在咖啡馆打牌,或是带一份当天的日报早早回家。” “你昨晚去了帐篷剧场看秀。”我说。 “这群人大概一个月前来到这里,之后就留下来没走,一些镇民还是会去看表演。” “那个女人,”我说:“她长得有点像天使。” “她不是天使。”他说道:“她陪镇上的有钱贵人上床;只要给她钱,她就跟大兵嘿咻。你了解了吗?” 我们沉默了片刻。他说“你了解了吗”那句话的神情,让我方寸大乱。原本耽于享乐、沉溺酒精的我,顿时从安稳舒适的安乐椅,跌坐到硬邦邦、坐起来浑身不对劲的木椅上,胸中那股嘲弄的怒火也就此一扫而空。现在,我只能坐在花园里,望着眼前的火车站。 “书中所说的一切,我已经全抛到九霄云外。”他说。 “可是,你还是整天抄书啊。”我说。 “那是为了钱。” 他的话中并未流露丝毫得意或羞赧之情,反而比较像是为自己把话说得这么白,感到有些抱歉。他一遍又一遍抄写那本书,犹如抄着学校的教材笔记。由于每天平均工作八小时至十小时,每小时可完成三页篇幅,十天之内,他便能够轻松抄完这本三百页的书。许多人支付合理的工资给他,如镇上的达官贵人、传统主义者、喜欢他的乡亲,还有钦佩他用心、决心、毅力及奉献精神的人;还有一些人,只是看见一个笨蛋坚持自己的愚行还怡然自得,因之大乐而付钱……然而,其实真相是,不知不觉中,他将自己的毕生心力奉献给这个小本生意——他支支吾吾地说——自己起码也算是个“抄写界传奇人物”。他们尊敬他,把他的工作当回事——他自己也说“我该怎么形容呢?”——蛮慎重庄严。 在我的坚持下,他这才愿意针对我的提问一一作答,他不喜欢讨论自己。提起购买其手抄本的客户,以及善心的狂热分子,他充满感激;他也谈到他们对他的敬重之情。“再怎么说,我提供他们某种服务,给了他们真实,这是一本以决心、肉体和灵魂逐字抄写的书;他们则支付我薪水,作为辛苦一天的补偿。总结下来,每个人的生活,其实是殊途同归的。”他说。 我们又陷入沉默。两人吃着新鲜的圆面包,配着切片卡萨起司。我想,他的人生,如今已经水到渠成;如果引用书中的文句解释,他的人生现在已“重回正轨”。和我一样,他也是看了书后展开旅程,但是经历追寻与探索之旅,面对充满死亡、爱与灾难的路途和冒险之后,他却达到我无法触及的境界;在一处永远静止的国度中,他找到了平衡点;他发掘了内心的祥和。我小口小口地咬着起司片,品味玻璃杯中最后一口茶香,这时才察觉,他一定又要重复每天的例行公事,连双手、手指、嘴巴、下颚和头部的小动作都将如出一辙。内心的平衡,塑造了他沉着镇定的气质,亦让他得以超脱于光阴之外;反观自己,我不但活像个包打听,而且活得不快乐。现在,我的两条腿还在桌子底下晃来晃去。 我的妒意和极欲犯下罪行的念头,正在胸中不断高涨。但我却发现另一件更糟糕的事。那就是,如果拔枪射向他的瞳孔,我依旧无法撼动这个借由抄写寻得永恒境界的人内心的平静与祥和。尽管仍会继续前行,对他而言,时光依旧是静止的状态。而我那颗不知休止、慌乱不安的心,则依然汲汲皇皇,像个忘记目的地的巴士司机,不知该驶向何方。 我问了他许多问题,他的答案都很简短,不外乎“是”、“不是”、“当然”;我很快便了解到,其实自己早就知道答案。他对生活很满足,不想有过多的期许。他仍然深爱那本书,并相信书中叙述的一切。他对任何人均不存怨怼。他已经悟出生命的真谛,但没有多作解释。他说见到我很惊讶。他不认为自己能够教化别人。依他的说法,人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天生我才必有所用。他享受孤独,但孤独并非生命要素,因为他偶尔也乐于与他人作伴。他曾经深爱嘉娜,没错,过去他爱着她,但也成功地由她身边逃离。我找得到他,他并不太讶异。他托我向嘉娜致上最深切的问候之情。写作,是他生命中的唯一行为,却非唯一的喜乐。他了解,自己得像其他人一样工作。如果从事其他行业,他也会乐在其中。是的,如果所得可供糊口,他可以从事任何工作。望着世界的脉动(或者说,真正看透这个世界的真貌),带给他无上的喜悦。 车站里有个火车头正在驶动。我们双双望着它,脑袋随着它的身影移动,看它吁吁喷着烟,冒出阵阵翻腾的烟雾,通过我们面前。火车头虽然老旧,仍然老当益壮,就像城里过气的乐团,发出金属般吵杂和呜咽的噪音。 火车头消失在杏林里,他眼中流露忧伤的神色。对这个借由一遍遍抄写那本书觅得心灵平静的人,我原本打算赏以一颗子弹,希望从此在嘉娜身上寻得寄托。但突然间,我有些被这种兄弟之情感动。当我仔细审视他眼中那抹无邪的哀愁,才知道嘉娜为何对此人用情至深。因为对嘉娜的爱人有几分尊重,我的看法应该是很真实、贴切的。然而,没多久,这种恼人的敬意就被满腔妒火取代;我身陷其中,无法自拔。 杀手问他的祭品,决定遗忘一切、落脚这个无名小镇时,为何选择奥斯曼作化名;因为,这也是杀手的名字。 “我不知道。”冒牌奥斯曼答道,浑然不觉一片嫉妒的乌云已浮上正牌奥斯曼的眼帘。“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立刻喜欢你了,或许是这个原因吧。”他亲切地微笑补充说。 他细细地端详着从杏林那头另一条轨道上驶回的火车头,凝望的神情中,甚至带着几分敬意。阳光照耀下的火车头闪闪生辉,杀手可以对天起誓,全副精神贯注在火车头上的被害人,已经完全遗忘了这个世界。不过倒也不尽然。清晨凉爽的空气,已经被恼人的暖和晴天取代。 “过九点了,”我的情敌说:“我该上工了……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满腹焦虑,倒楣不幸,但不代表无法思考。这辈子,我第一次诚心诚意恳求别人:“拜托你,再待一会儿吧;让我们再谈谈;让咱们更认识彼此吧。” 他很讶异,或许也有点担心,但以前他就把我摸透了。不是因为我腰间那把枪,而是我渴求的模样。我原本以为,身上的华瑟配枪足以让我俩平起平坐,但他笑得好放肆,彻底打碎了我的虚荣感。这位不幸的旅者,只能触及自身苦难的边缘,无法升华至生命核心,也无力在交界地带焦虑地向睿智的大师探询人生、那本书、光阴、抄写,乃至天使等问题。 我一直询问他关于这一切的真谛,而他则不停地反问,我所谓的“一切”所指为何。也就是说,每当我对他说,什么才是可以“起头”的问题,亦即我能开口问他的题目,他总是告诉我,我必须找到那个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临界位置发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根本没有问题可以问?没错。那么,到底还有什么?判定一个人,得视他看待事物的方式而定。有时候,你看某人有意挽回什么,但他心如止水。有时候,某人早晨坐在小餐馆喝着茶,和别人愉快谈话,看着火车头及车厢驶过,听着斑鸠咕咕的叫声,像我们现在一样。或许这些没什么了不起,却绝非无足轻重的小事。那么,难道说,经历那段旅程之后,其实世界上并不存在一片新天地?若真如此,那个超凡之地就只在此书中;但他认为,在现实生活中追寻那本书里提到的桃花源,没有多大意义。毕竟,对他而言,真实的世界,和那本书同样无边无际,亦同样不够完美,漏洞百出。 那么,为什么咱们俩都受了那本书影响呢?他告诉我,只有完全不被那本书感动的人,才可能有此一问。这样的人世上随处可见,那我也是其中之一啰?我再也搞不清楚,自己属于哪一种人了。我是个曾经恣意挥霍生命的人,失了魂似地把大好青春虚掷在旅途中,一心巴望嘉娜会爱上我;我努力追求那片新天地,并将敌人赶尽杀绝。我没有问他这个问题,天使啊,我只问他,你,究竟是谁。 “我从来没见过书中提到的天使,”他告诉我:“可能要到死亡那一刻,你才会在巴士的窗户旁看见天使。” 他的笑容是那么迷人可爱,却又冷酷无情,我要宰了他,不过,还不是时候。首先,我得逼他交代清楚,如何能让我失落迷途的心重新寻回人生目标。但已陷入悲惨深渊的我,根本问不到重点。据广播的气象报告,今晨安那托利亚东部小镇的天气,将是多云偶有阵雨。此时此刻,宁静祥和的火车站灯火通明,两只母鸡茫茫地在月台末端扒着,两个快乐的年轻人边聊天边拿着手推车上买来的汽水走进车站小吃部,站长则正在吞云吐雾——这一切都鲜活灵动地在眼前上演,深刻印在心田。已经乱了方寸的我,早就失去思考的余力,再也无法就那本书,或是人生大道理,问出任何头绪。 我们沉默了许久。我不断想着该问什么问题,或许他也在盘算如何甩掉我及我提出的问题。我们又待了一会儿。现在,摊牌的时刻终于到来。他付了茶资,搭着我的肩,亲吻我的脸颊。瞧他见到我高兴成这副德性,我真恨死他了。噢,不,我喜欢他。可是,我干嘛要喜欢他?我打算杀掉他的呀。 但是时候未到。他会经过帐篷剧场回家,回到街边那个老鼠窝,依据收到的订单和均衡法则,进行那不切实际的怪工作。我打算抄小路,顺着铁道走,以便追上他,然后在他鄙视的欲望天使注视下,取走他的小命。 我让那个自大的混蛋先离开。嘉娜对他那份坚毅而勇敢的爱,令我火冒三丈;然而,只要远远望见他那哀愁与脆弱的背影,便足以令我明白,嘉娜是对的。这位优柔寡断的奥斯曼,是多么拥戴你正在读的那本书啊!他真是可悲,他深切地知道,自己想去之而后快的那个人,其实是“对的”。他也了解,自己还没办法下定决心杀死对方。我在破烂的小餐馆椅子上,闷闷不乐地又待了几个小时,两条腿晃来晃去,思索着雷夫奇叔叔究竟还为我剩下的人生设下多少陷阱。 近午时分,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宜人旅社,像个有远见的杀手般寻找尘世的一切。柜台服务员看见伊斯坦堡来的房客要续住一晚,殷勤地递上茶水。我听他讲了大半天服役时的点滴,因为害怕孤单地待在房里;当话题转回到我身上,我满意地告诉他有“要事待办”,但尚未“搞定”此事。 我一进房便转开电视。黑白萤幕上,有个人影沿着一堵白墙走着,他举枪瞄准,到达墙角之际朝目标物一阵扫射,子弹用得一颗也不剩。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在巴士上与嘉娜看过这场戏的彩色版本。我坐在床沿,耐着性子等待接下来上演的暴力犯罪场面。而现在,我发现自己正从窗户望出去,凝视他的窗口。他正埋首抄写,尽管无法确切指认那个人影就是他,但光看他坐着平静地振笔疾书,便足以勾起我的哀伤。我坐下失神地看了一会儿电视,起身后却完全不记得刚刚看了什么。我发现自己又开始凝望他的窗口。到头来,他触及平和宁静的境界,而我却困在这里,望着黑白萤幕上砍砍杀杀的人影。他已经到达终点,并跨入另一片乐土;他拥有新人生的智慧,我却仍遍寻不着,只能怀抱着“拥有嘉娜”这个茫然的希望活下去。 为什么这些电影没有呈现出杀手们在饭店房间坐困愁城的可悲一面呢?如果我是导演,会让大家看看凌乱的床单、窗框上斑驳剥落的油漆、污秽的窗帘,还有这个穿着又脏又臭衬衫、努力钻研杀手之道的男人;镜头还会展现他伸手进紫色外套口袋摸索的模样,还有弯腰驼背坐在床边,心想到底要不要自慰杀时间的德性。 我开始与脑袋里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开诚布公地讨论起来:为何情感细腻的漂亮女人,总会爱上生活失序的落魄男子?如果真能成为杀手,如果终其一生眼中部透出肃杀之气,那么,我是否还会显现哀伤的悲惨神色?嘉娜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即使与快被我干掉的那个人相比,那份爱只有一半而已?我可以遵循纳希特—穆罕默德—奥斯曼的脚步,让自己一遍一遍把雷夫奇叔叔的书抄写成教科书吗? 当阳光消失在街尾,冰凉的夜晚降临,街头踌躇的长长人影阴险狡诈如猫,我开始死盯着他的窗头不放。我看不见他,但自以为看得见。我的目光聚焦在窗上及窗户后方的房间,试着让自己相信,我真的可以看见他;对街上偶尔走过的路人,我完全视若无睹。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还不算太暗,他屋内也尚未亮灯时,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他窗下的那条街,呼喊他的名字。蒙胧中有人在窗口现身,一看是我又马上消失了。我踏进那栋建筑物,气冲冲地上楼,连门铃都不必按,门就打开了;但有那么一瞬间,我看不到他。 我进入他的小房间,桌上放着一件绿色的毛衣。我在桌上看见一本没阖上的笔记簿,还有那本书。放眼望去,桌面还摆着铅笔、橡皮擦、烟盒、烟丝,烟灰缸旁有一只表、火柴和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而这一切,就是这位终其一生注定要抄写的可怜人赖以为生的家当。 他从屋内某处现身。我不想看他的表情,于是开始读他抄写的文句。“有时候,我漏了一个逗点,或是写错一个字母或一个字。我明白,出错是因为不够坚持,或者没有投入感情,所以我会停下来。有时候,我需要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才能够重拾同样专注的注意力,重新工作。我耐心地等待灵感重现,因为我不愿意在内心虚空无力之际抄写。” “你听我说,”我平静地说,仿佛谈论着不相干的人:“我不再是自己了,我什么都不是了。请你帮帮我,帮助我把这个房间、那本书,还有你抄写的东西,全部赶出我的脑海吧,这样我才能够重拾过往,平静度日。” 他就像个对人生与世间略知一二的成熟大人,告诉我他明白我的意思。我猜,他自以为无所不知。我干嘛不马上一枪毙了他?因为他说:“咱们去铁路餐厅谈谈吧。” 当我们在餐厅坐定,他告诉我八点四十五分有班火车,我搭车离开之后,他会去看电影。所以,他已经盘算好要打发我走。 “遇见嘉娜时,我已经不再四处劝人看那本书了。”他说:“我和大家一样,也想过正常的人生。但我必须比别人拥有更多那本书,况且那本书为我开展的境界,终其一生我都希望能达到,也将从中获益。但是,嘉娜在一旁搧风点火。她承诺将为我开启人生的新页,相信我对她隐瞒的那个幸福花园的确存在;但我没有告诉她,我知道它就在我身后某处,或是在我无法触及的地方。她坚持要那把通往花园的钥匙,迫不得已我只好对她提起那本书,最后还把书给了她。她读了一遍又一遍,她对那本书的那份执着、对追求书中世界的那份热情,煽惑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把书中赋予的平静遗忘得一干二净——我该怎么形容呢?——应该称之为‘在内文字里行间飞舞的悠扬乐音’。我又像刚开始接触那本书的阶段一样,愚不可及地满脑子巴望着能在街上,或者遥远的他方,或是世界某处,聆听到乐声。把书转给别人,原本只是嘉娜的点子。看到你这么快便读完那本书,并且身陷其中,让我惊惧不已。当我就要忘记那本书的本质时,感谢老天,他们射伤了我。” 我当然不会忘了问他,他认为那本书的本质是什么。 “一本好书,要能让我们思及全世界。”他说:“也许,每本书都是如此,或者每本书都应该如此。”他顿了顿又说:“这本书谈的是书中并未存在的时间与空间。”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表达的方式并不满意。“或许,某种东西已从静止或世人的杂音中萃取而出,但其本体却并非静止与杂音。”他大概觉得我认为他在胡说八道,因此试着以不同的字句表达:“一本好书,必然能包含不存在之物,如缺乏,或者死亡……但若要在书以外的世界寻找超脱文字的乐土,那就毫无意义。”他说,反覆抄写的时候,自己悟出了一个道理,而且了然于胸,亦即要超脱出书中的范畴,追寻新人生的乐土,根本是徒劳无功。他知道自己活该受报应,“但杀我的人太笨手笨脚,”他说:“只伤到我的肩膀。” 我告诉他,他在小型巴士站附近中弹那一幕,我从塔斯奇斯拉馆的窗户全程目睹。 “依我这一路走来的观察,还有巴士之旅的经验,一切阴谋明摆着都是冲那本书而来。”他说:“有个疯子想把对那本书怀抱高度兴趣的人,全部置于死地。到底他是何方神圣、有何动机,我实在不明白。他的所作所为,似乎更加深我不与他人讨论那本书的决心。我不想害别人受到诅咒,或导致他人生活脱离正轨。所以我逃离嘉娜身边。因为我不仅很清楚我们永远找不到她企盼的国度,也心知肚明和我在一起,她同样会被书中放射出的死亡刺眼的强光迷惑。” 为了套出他可能刻意保留的资讯,我冷不防地提起雷夫奇叔叔;他大吃一惊,呆了半晌。我告诉他,叔叔非常可能就是书的作者。我提起自己童年时期便与叔叔相识,疯狂地看他画的连环画故事;读过那本书之后,再次仔细检视那些漫画如《彼得与伯提夫》,我发现那本书中的许多话题,叔叔其实早已借由连环画传达。 “你失望吗?” “不,”我说:“告诉我与他碰面的经过吧。” 他的说法与密探舍奇索夫的报告完全吻合。读过那本书好几千遍之后,他才似乎发现,书的部分内容让他忆及孩提时代看过的连环图画。他在图书馆找到这些漫画,对照书与漫画间惊人的相似之处,早就查出了作者的身分。一开始他被雷夫奇·雷伊的太太拦阻,没能和对方说上话。后来,他们在玄关谈话,雷夫奇·雷伊才发现,这个年轻人是冲着那本书上门的。面对穆罕默德的热切恳求,他试着尽快结束话题,告诉对方自己并不关心这个题材。这场年轻学子与老迈作家的感人访谈,原本可能在门口继续进行,但是被雷夫奇·雷伊的太太打断——我插嘴说那是莱蒂比婶婶——她把丈夫拉进屋里,当着这个不请自来书迷的面,用力关上门。 “我失望透顶,真令人不敢置信。”我这位不知该称呼“纳希特”或“穆罕默德”或者“奥斯曼”的死对头说:“有一阵子我经常回到那一带,远远地暗中监视他。有一天,我再度鼓起勇气去按他家的门铃。” 这一次,雷夫奇·雷伊给他的回应稍微正面了些。他说,自己依旧对那本书没有兴趣,不过愿意让这位坚忍不拔的年轻人留下来喝喝咖啡。他问小伙子到底是从哪里拿到并阅读那本多年前出版的书,也想知道年轻人干嘛放着世上多少好书不读,而选择那本书;他问小伙子在哪里就学,如何盘算自己的人生等问题。“虽然我再三央求他透露书中的秘密,但他没当回事。”当年的穆罕默德说:“不过,他没有错,如今我已经知道,书中没有什么秘密。” 但当时他没参透这一层,所以坚持要雷夫奇说个明白。老人解释道,拜这本书之赐,已经为他招来大麻烦,警方与检察官都对他施压。“这一切之所以发生,全都只因为我提供某些成人的消遣读物,就像以前逗小朋友开心一样。”他说。如果仍嫌理由不够充分的话,铁路人雷夫奇叔叔继续说道:“我当然不会让这本纯粹写来自娱的书,毁了自己的人生。”当老人对纳希特解释当年自己如何否认写过这本书,并承诺检察官绝对不会印制新版,也不会再出版类似风格的作品时,其实伤心欲绝,但盛怒之下的纳希特无法体会。现在,不是纳希特、穆罕默德,而是奥斯曼这个人,深切理解了老人内心的悲苦;每次忆及自己的鲁莽轻率,纳希特就深感羞愧。 他和其他对那本书深信不疑的年轻人一样,指责老作家不负责任、善变、背信、怯懦。“我全身因为愤怒而发抖,对他大吼大叫,辱骂他,但他却能谅解,任我发泄。”后来,叔叔起身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但是当你发现个中奥妙,已经年纪老大了。”“我已经弄明白了,”这个令嘉娜疯狂爱恋的男人说道:“但是无法厘清自己是否从中获益。而且我认为,谋杀老人的凶手,应该就是下令跟踪我的那个神经病的手下。” 我这个未来的杀手,询问即将成为他祭品的男人,伯仁因你而死,是否会成为余生不可承受的重。这位准受害人没有说话,但即将动手的杀人犯,从对方眼中读出一抹忧伤的神色,凶手对自己的未来心生恐惧;他们像两个绅士,慢条斯理地喝着茴香酒。在一列列火车驶过的故土风情与电影明星照片交错中,凯末尔将军的肖像微笑俯视我们,仿佛再三保证他会照看在酒馆买醉的人们,守护着我们的国家。 我看了看表,他希望我搭乘,以便打发我走的那班火车,还有一小时十五分钟才到。我们俩有某种默契,就是我们已经谈得太多了;正如书中所言“该说的都说了”。我们犹如两个多年老友,视流动于两人之间的沉默于无物,对沉默不觉尴尬;我们反而将这段静默当作最动人心弦的对话,至少,我是这么想。 即使已经心生动摇,我的心在“倾慕他、仿效他、赶上他”与“除掉他,就能拥有嘉娜”两种念头之间举棋不定,但考虑了大半天,我还是想告诉他,那个派人杀掉作者及那本书读者的神经病,其实就是他的老爸妙医师。我想借由这个真相,陷他于痛苦之中,只因为我太烦恼了。然而,我终究没有告诉他。好,好,我自忖着;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别破坏计划。 他一定和我有心电感应,或者说,他至少抓住了我脑中思潮的微弱回声,所以对我陈述自己碰到的巴士车祸,拜这场意外之赐,他才成功甩掉老爸派来跟踪的人。我第一次见到他脸上散发光采。当时他马上就知道,邻座那个被黑色油墨覆罩的年轻人已经在车祸中丧生,于是从那个人的口袋取走那位“穆罕默德”的证件,据为己有。巴士陷入一团火球之际,他逃离火场,等到火势被扑灭,灵光一闪把自己的身分证塞进那具烧得焦黑的遗体口袋,并把尸体搬到自己的座位,再带着新的身分远走高飞。讲述这段经历时,他的眼睛如孩童的眸子般闪亮。我当然还是不动声色,没告诉他,在他父亲为他打造的博物馆里,我曾于他的童年照片中,看到和此时此刻一样愉快的神情。 又是一段缄默,没有人作声,异常安静。服务生,麻烦来点酿茄子吧。 你也知道,我们只是想杀时间,为了这无聊透顶的理由,只好开始把目前的处境,也就是咱们的人生,好好地归纳贯通一下。他看着表,我的眼睛注视他的双眸,两人来回讨论如下这个观点:嗯,人生就是如此。事实上,事事皆单纯。一个为《铁路》杂志撰文的热血老头,对搭巴士游历及巴士车祸频传嗤之以鼻,于是以自己绘制的连环图画为灵感,写了某本书。而多年后,像我们这种年轻乐观、儿时也看过那些漫画的小伙子,因缘际会读了那本书,从此深信自己的人生将有一番彻头彻尾的改变,于是我们脱离生活正轨。这本书有魔法!人生处处是奇迹!这是怎么回事? 我再次向他提起,自己小时候就认识雷夫奇叔叔了。 “不知怎的,听起来真奇怪。”他说。 但我们俩很清楚,其中没啥怪异。世事皆如此。 “尤其在华伦巴格小镇,更是透着怪异。”我的好朋友说。 他的话唤起我的记忆。“你知道,”我刻意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说着,凝视他的脸:“我经常有个印象,觉得那本书是在谈我,讲的是我的故事。” 他没说话。放弃了幽魂、酒馆、小镇和世界的灵魂临终前的哀鸣。刀叉发出嘎嘎声。电视播着十一点新闻,还有二十五分钟火车就要来了。 “你知道,”我再次强调:“行经安那托利亚途中,我看过好几次新人生牌牛奶糖。很多年前,伊斯坦堡也买得到这个牌子的糖果,如今在偏远地区商店的糖果罐和锡盒底部仍能找到。” “你当真是冲着‘初始成因’而来,对吧?”我那位已进入另一段人生、早已看透一切的对手说:“你总是探询一些纯粹、未受污染、澄净的事,但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起源。追寻线索、关键字的源头及起始点没有意义,因为我们只是它们的复制品罢了。” 所以,现在我想干掉他的原因,不再只是希望独占嘉娜而已,而是,天使啊,他根本不相信您。走向车站的路上,我思忖着要赏他子弹。 不知何故,他开了口,打破我们之间不和谐的沉默,但我的全副精神早就不在这个英俊却神情哀痛的男人身上了。 “还是孩子时,对我而言,阅读形同我的‘事业’,是未来可能发展的专才之一。” “卢梭曾经当过抄写员,他能够体会反覆抄写他人作品的意义。” 而现在,不单是我们之间的沉默出现裂缝而已,一切似乎都破碎了。有人关掉电视,扭开收音机,一首描述相思心切与生离痛苦、非常忧郁的歌曲流泄出来。有多少次,你发现两个入之间的沉默竟让人如此喜乐?当他请侍者埋单时,一个中年不速之客出其不意地扑上我们的餐桌,打量了我一番。“我们都很爱奥斯曼。”他自顾自地说起来:“这么说你们是当兵时的好哥儿们!”然后,他小心翼翼、一副要对我泄漏天大秘密似地,提到之前有客户来买手抄本。我这才知道,我聪明绝顶的朋友还支付佣金给中间人(比如眼前这位)。我心里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告诉自己,你真的应该爱这个人。 我思索着,除了我的华瑟枪会砰砰开火之外,等会儿上演的告别场景中,还用得上《彼得与伯提夫》漫画结局里的对白,但我终究错了。在冒险故事的最终章,当这两个共同出生入死的知心好友发现,他们竟然爱上同一个女孩,两人都想得到她时,他俩坐下来,和平地解决问题。两人之中比较易感、沉默寡言的伯提夫,深知那个女孩与天性外向乐天的彼得在一起会比较快乐,因此平静地退出,把女孩让给彼得;在我和其他读者的哽咽声及泪眼相伴中,两位小英雄于他们曾经奋力守护的火车站,依依不舍道别。但是,我和他中间,却夹了一个“文学经纪人”,而我们之间没有情感真挚流露的笑语,也没有恨意。 我们三人一起走向火车站。我买了车票,挑了几个早上吃的那种咸面包。伯提夫为我秤了一公斤华伦巴格的名产白葡萄。在我选购几本搞笑杂志时,他到厕所把葡萄洗干净。我和那位“经纪人”注视着对方,火车这一路要两天才会到达伊靳坦堡。伯提夫洗完葡萄回来时,站长挥洒坚定但优雅的手势要他自便,让我想起过世的父亲。我们互相亲吻脸颊,然后分道扬镳。 接下来的故事,不像雷夫奇叔叔笔下的漫画结局,而与嘉娜喜欢看的巴士上播放的悬疑影片一样。这个决定干掉情敌的抓狂年轻人,把一袋湿淋淋的葡萄与杂志用力扔向车厢隔间的一角,在火车全力加速之前,纵身跳下车厢,跳上最远端的月台。为了确保不被人看到,他保持一段距离,以锐利的眼神远远注视着他的猎物,以及那个抽佣百分之十的家伙。那两个人交谈了一会儿,悠闲地缓步走过一条条废弃的荒凉街道,到了邮局前才分开各走各的。杀手注意到他的祭品进了新世界戏院,自己则点了一根烟。我们永远不知道,这部影片中的杀手脑子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不过看见他和我们一样,扔掉抽完的烟,一脚踩熄烟屁股,接着买了票,信心十足地大踏步进场,看这部叫作《无尽之夜》的影片。但在他走入放映厅之前,我们看见他先到厕听探路,确认作案完有法子脱身。 之后的情节,就像与黑夜相随的静谧一样。我掏出华瑟手枪,松脱保险,踏进正放映影片的戏院主厅。室内又热又潮湿,天花板很低。我携枪的身影投射在大银幕上,紫色外套上则反射出这部特艺彩色[1]影片的光影。放映机的刺眼强光射入我的双眼,但戏院空位很多,我马上便锁定猎物的位置。 他还坐在位子上,也许,他太讶异:也许,他不明所以;也许,他没能认出我;或者,他早就料中会有这一刻。 “你找到我的同类,给了他一本书,确信对方会读完它;你害他的人生就此脱序,滑出正轨。”我对他说,事实上却更像自言自语。 为了确定能命中,我近距离朝着他的胸膛,还有他的脸(黑暗中看不真切),连开了三枪。随着华瑟枪枪声大作,我对身处漆黑之中的群众宣称:“我杀了一个人。” 我步行离开,一边还看着银幕上《无尽之夜》影片中反射的自身倒影,有人一直狂呼:“放映师!放映师!” 我搭上离开小镇的第一班巴士,在车上思索许多攸关生死的疑问。我依然百思不解,为什么在土耳其文及法文外来语中,makinist这个字,既代表“放映师”,也是操作铁路引擎的技师之意。 [1]?Technicolor,一种彩色电影摄制系统,一九一五年特艺彩色公司发明,历经几个阶段的发展,一九三九年的影片《乱世佳人》便是采用这种摄制方式;一九四九年伊士曼彩色底片出现后,特艺彩色逐渐式微。 14 我换了两班巴士,杀人之夜无法成眠。在公路休息站的盥洗室,我对着碎裂的镜子,瞥视自己的面容。如果我说,我在镜子里看到的,比较像被做掉那个人的身影,而不是刺客本尊,或许不会有人相信我。而那位透过抄写终于臻至内心平静境界的死者,的确与盥洗室里这个家伙非常不一样,因为这个人只能汲汲皇皇、无休无止地搭车,随着巴士车轮滚动前进。 第二天一早,返回妙医师的宅邸前,我前往镇上的理发厅剪了头发,刮掉胡子,这样才能对我的嘉娜伪装成一个禀性善良又不屈不挠的年轻小伙子;为了打造一座幸福的爱巢,这位青年成功经历重重严峻考验,并且曾与死神打照面。当我踏进妙医师的宅院,望见宅子的窗户,想及嘉娜正躺在温暖的被窝中等我归来,我的心冬冬地跳个不停,怦怦,怦怦,跳了两拍。梧桐树上的一只麻雀,也和着节拍鸣啭高歌。 玫瑰蕾开了门,我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讶异神情,或许因为才不过半天以前,我在电影放映到一半时,动手干掉她的弟弟。也可能因为如此,我没注意到她困惑地扬了扬眉,像在问我为什么都没听她说话。我没有搭理她,仿佛身处自己家里般,径直朝我们的卧室,也就是我的嘉娜生病时,我离她而去的那个房间走去。为了给我亲爱的小甜心惊喜,我没敲门就开门进房。但是,当我看见角落的床铺一片空荡荡,才开始理解,方才进门时玫瑰蕾对我说了什么话。 嘉娜足足发了三天高烧,后来慢慢康复。病愈可以下床活动后,她曾经进城,打电话回伊斯坦堡给母亲;几天来我音讯全无,她突然决定要回家。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我凝望着窗外后院里于晨光中闪闪发亮的桑椹树,但仍忍不住回眸看那张嘉娜曾经巧手布置的床。一路上嘉娜用来当扇子的《古铎邮报》,现在摆在被她遗弃的床上。我的内心有个声音细诉,嘉娜早就知道我是个瘪脚杀手,我永远别想再见到她;所以我或许干脆关上门,投入仍留存嘉娜气息的床铺大哭一场,直到沉沉睡去。另一个声音则持反对意见,说当杀手要有杀手的样子,要够冷血,不能有不当的情绪波动:嘉娜定然还在尼尚坦石的父母家等着我。离开房间之前,看见窗台边有一只狡诈的蚊子驻足,我刷地单手把它打得稀巴烂。血,脏污了我掌上的恋爱线,我确定被蚊子吸到腹中的,一定是嘉娜香甜的血。 我得在伊斯坦堡和嘉娜重聚,但抛下这一切、离开这座对抗大阴谋的大本营之前,为了自己与嘉娜重行团圆的前景着想,我想去见见妙医师应该会有好处。妙医师坐在远离桑椹树的桌旁,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串葡萄。他从埋头研读的书上抬起头,望着我们曾经一同攀行的山丘。 我们平静得像两个闲闲没事的人,讨论着人生的残酷,谈及大自然冥冥中决定人的命运,讨论一种我们称之为“光阴”的精简概念,把沉着与平静这些特质灌输入人类心中。我们提到,除非人能够锻炼出雄心和决断力,否则无论品尝多么多汁的葡萄,也会索然无味。我们同时聊起,若要达到不受曲解的真正人生境界,需要培养高度的觉察力与渴望,不必理会它是宇宙中某个伟大的指令,或者豪猪扑扑簌簌匆匆奔过我们身旁的机遇巧合,这才是真正的人生。杀一个人一定要具备成熟的特质。我过去对妙医师的钦佩之情依旧,但出乎自己意料的是,对他的恻隐和宽容之心如同潜伏的疾病,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因此,当他建议我陪他去探视死去儿子的墓地时,基于这个理由,我很坚定地拒绝,而且没有冒犯他。我说:这么多天昏天暗地集中精力处理要务,真的把我累坏了;我应该回家去找妻子,好好休息一番,这段时间一定会整理思绪,再决定是否接受他托付的重责大任。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妙医师问我,有没有机会试试他送的礼物;我告诉他,自己当然测试过,而且对它的性能满意得不得了。我这才想起,那只舍奇索夫手表还在口袋里。我把表拿出来,摆在盛装葡萄的黄金碗旁,告诉妙医师,这是一位有一口烂牙的悲痛可怜经销商,为了表达对他的崇拜与尊敬所奉上的一点心意。 “这群悲情的苦命人、可怜鬼、没用的家伙!”他说道,斜望了那只手表一眼:“他们想过已经习以为常的日子,死抓着珍爱的宝贝不放,到头来就会苦苦黏着像我这样的人,只因为我给了他们希望,许诺他们一个公平的世界!外来势力已经被证明一心要摧毁我们的生命和记忆,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你在伊斯坦堡下定决心之前,请仔细考虑,要如何帮助这些破碎的灵魂。” 而在那一刻,我脑中考量的是,尽快在伊斯坦堡找到嘉娜的机率有多大。我要以甜言蜜语哄她回到这幢宅子,从此我俩将在这座反大阴谋的重镇,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回到迷人的妻子身边之前,”妙医师以法国翻译小说的调调说道:“把那件紫色外套脱掉,好吗?你穿着看起来像个杀手,不像英雄好汉。” 我立刻坐上回伊斯坦堡的巴士。母亲开门时,晨祷已经开始,我没对她解释关于自己一直追寻的黄金国度,也没提到她如天使般可爱的儿媳妇。 “你不可以再这样离开母亲了!”她说,然后去打开瓦斯热水器,在浴室里放热水。 我们就像过去一样,静静地吃早餐,只母子两个。我了解我妈,她就像那些儿子被卷入政治与基本教义派洪流的母亲一样,总是一声不吭;她认为我被内陆地区的磁力给吸走了,如果开口问我原委,我的答案会吓坏她。当母亲敏捷又灵巧的手在红醋栗果酱旁停了半晌时,我在她的手背上看见点点泪痕,让我觉得自己又回到原来的旧世界了。我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过日子吗? 用过早餐,我坐在书桌前望着那本书大半天,书本还放在原处摊开着。但我这种“看”法,不能称作“读书”,应该更像回想,或是受苦……。 母亲过来和我说话时,我正打算出门找嘉娜。 “对我发誓,天黑以前你会回来。” 我做到了。接下来整整两个月,每天早上我离家时就发誓,但嘉娜音讯杳然。我去了尼尚坦石,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街上,在她父母门前等候,按了门铃;我过了好多座桥,搭了好多趟渡轮,看了好多场电影,打了好多通电话,却得不到答案。我说服自己,十月底开学时说不定她会在塔斯奇斯拉馆现身,但她没来上学。我在那栋教室大楼的走廊走一整天,有时上课看见酷似她的身影经过靠走廊的窗边,便冲出教室拔腿狂奔;有时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有时失神地望着人行道与街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潮。 在人们打开空调暖气、点燃壁炉的第一天,我带着精心构思的剧本壮胆,按下我“失踪同学”父母家的门铃,低声下气地对他们说自己努力准备、钜细靡遗的烂台词。他们不仅没有提供我嘉娜的下落,也没告诉我可能在哪里找到她。一个星期天下午,我二度造访他们,公寓内的彩色电视机里正流洩着精采足球赛的影像。我推敲,他们企图探我的底。他们询问我到底有何动机,告诉我其实他们知道不少,但不会说出去。我走投无路,凭着电话簿里的名字找到她的亲戚,希望探得一些讯息。与她那些脾气火爆的叔叔、追根究柢的姑妈、口风很紧的佣人、拖着鼻涕的侄子和侄女对话后,我从他们口中得到的唯一结论是,嘉娜在大学念建筑。 至于嘉娜的建筑系同学,长久以来就对自己天马行空编造出来的嘉娜传奇,以及穆罕默德在小型巴士站被枪杀的八卦,深信不疑。听他们说,穆罕默德之所以挨枪,是因为卖兴奋剂的毒贩正在他打工的饭店分赃;另外还听到耳语,说他无法自拔地成为狂热的基本教义派。有人说,嘉娜被送到欧洲某处就学,有些心机重的上流社会家庭经常把爱错郎的女儿送出国避风头,但是据我向注册组调查的结果,证明根本不是如此。 最重要的是,我甚至没有对别人谈起这段经年累月、窥视刺探消息的精采过程,也没跟外人提起我足以和杀手匹敌的冷血心机,以及某个倒楣鬼心中残存的美丽幻想。基本上,嘉娜芳踪成谜,我无从得知她的音讯,也追踪不到她的下落。我修了缺课一学期的课程,然后又完成另一门学科。我没有再和妙医师或他的手下联系,不晓得他们是不是还忙着杀人。和嘉娜一样,他们都在我的美梦与梦魇中消失。接下来,夏天到了;然后秋天来临,下学年展开,我顺利完成课业,再下一个学年也是如此。接着,我去服兵役。 退伍前两个月,我接获母亲过世的消息。我获准休假回伊斯坦堡,以便赶上丧礼。母亲火化了。借宿朋友家几晚之后,我回到家,感觉一片空虚。当我望着厨房里吊挂的锅碗瓢盆,听见冰箱哀伤的叹息,它以惯常的哼嗯低喃流露哀悼之意。我被孤单地留在这个世间。我躺在母亲的床上,落下几滴眼泪,接着打开电视,像母亲一样,抱着寻乐和认命的心情坐在电视对面,一看就是大半天。入睡前,我从藏书处取出那本书,放在桌上开始读着,希望它带来第一次阅读时我感受到的同样震撼。尽管这一次,没能领会到书中散发的光芒照耀在脸上,或是感觉自己的身子从椅子上抽离,但我体会到内心的平静。 这就是我重读那本书的源由。但是,我不会再抱着“每重读一回,我的人生就将再度被狂风吹往未知国度”的念头。我试图从书中早已存在的佳言美句中,捕捉隐藏的寓意,或是掌握故事的精髓,以及自己经历但未曾理解的内在逻辑。你懂的,对吧?服完兵役之前,在心境上,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我以同样的心态面对其他书籍。我读书,并不是为了平息灵魂的渴求,不是要弭平黄昏时刻体内盘旋的欲念,也不是要巧妙地在抽象的世界中激起这份与秘密庆典搭上线的喜悦,甚或是——噢,我不知道——加速前往一个或许能遇上嘉娜的新人生。我阅读,是为了像一个绅士般,以智慧和冷静面对自己的命运,忍受嘉娜的失踪所带来的切肤之痛。我不再怀抱希望,去期盼欲望天使颁予七枝状烛台充作安慰奖,让我和嘉娜的家蓬荜生辉。有时候,我抱持心灵上的宁静与平衡,伏案苦读一本书到深夜。每当从书上抬起头,察觉邻里已陷入全然静默的时候,当年那一段段曾经以为永远不会终止的巴士旅途中,嘉娜靠在身畔熟睡的画面,就会突然跃入我的眼帘。 在这些旅程中,有一段旅程,我每次忆及,它总如天堂梦境般鲜活跳跃。巴士里的空气异常闷热,我发现嘉娜的前额与太阳穴香汗淋漓,秀发打湿而纠结一团;我拿着一方在库塔雅镇上买的同名丝质手帕,轻轻拭去她的汗珠,凑近至爱的脸庞时——拜加油站的淡紫色微光反射在我俩身上之赐——看见她极度快乐与惊喜的神情。后来,在休息站的餐馆,嘉娜开心地穿着在国营商店买的印花棉裙(裙子早已被汗水湿透),灌下好几杯茶,笑容满面地告诉我,她梦见父亲亲吻她的额头,但之后才了解那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光之国度捎来的信使。微笑之后,她经常温柔地把发丝拢向耳后,这个动作总会令我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心神与理智在漆黑的夜里消失无踪。 我几乎可以看见各位读者哀伤皱眉的表情,因为你们知道我又把心灵深处对那些夜晚的残存记忆搬出来回味。各位有耐心、具同情心又感性的读者啊,如果可以,请为我掬一把同情之泪吧;但你可别忘记,这个让你们落泪的人,其实只是个杀手罢了。假使在法律上,对哀求给他怜悯、感同身受与慈悲心的杀人凶手可以从轻发落,那么我希望在这本投注甚深的书中,能把这些法条列入。 虽然后来结了婚,但我现在仍很清楚,即使到生命终站这一刻应该不远矣),我的所作所为都或多或少与嘉娜有关。从结婚前、继承这栋老爸留下的公寓到老妈辞世,并把新娘子妥当安置在新房的许多年之后,我依然继续怀抱着能够巧遇嘉娜的一丝心愿,搭巴士上路。几年的巴士旅程中,我发现巴士愈来愈宽敞,车内弥漫消毒剂的气味,空气清净系统安装在触碰按钮就会自动开阖的门上;察觉到司机们早已脱下褪色又汗湿的袖子,配备一身飞行员行头,肩上还有肩章;注意到过去一脸凶相的服务员,如今面貌焕然一新,每天刮胡子;另外,休息站虽然依旧很无聊,但光线更明亮,设备更新颖,高速公路路面更宽阔,全部铺上柏油。可是,我从未探得嘉娜的蛛丝马迹;更甭说遇上她本人了。根本找不到她,也得不到她的讯息。我不曾或忘的是那些有她陪伴的美好夜晚,或是曾和我们一块儿喝茶聊天的老太太,甚至是那道虽然微弱但我确信从她容颜发出的回应我爱意的闪光。但是,如果想从充斥着交通号志、闪烁灯光、无情广告看板,以及覆住年少记忆的新铺柏油高速公路上,寻找一些线索,你会发现,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急着把我们及我们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而且愈快愈好。 一次令人沮丧的旅程之后,我得知嘉娜结了婚,并且出国去了。咱们的男主角已婚,育有一个孩子,是个顾家的好男人,是杀人凶手。他在都市计划部门工作,傍晚回家——手上提着公事包,里面装一盒孩子爱吃的瑞士巧克力棒,内心蒙上忧郁的阴霾,神情冷淡疲倦——站在人来人往的卡迪廓伊渡船上,突然与一个长舌的机械系同学不期而遇。“至于嘉娜,”那个大嘴巴女人说道:“她嫁给一个萨姆逊的医生,现在住在德国。”我别开视线,眺向舷窗外,希望阻止她继续告诉我更多噩耗。我发现大雾覆上伊斯坦堡与博斯普鲁斯海峡,这种景象相当罕见。“是雾吗?”杀人凶手自言自语:“或者,是我这不幸的灵魂散发出的滞闷之气?” 不必进行长期调查,我便发现嘉娜的丈夫,就是那位服务于萨姆逊社会安全医院、肩膀宽阔的英俊医生。和其他读者完全相反,这个人找出一种可以把那本书融会贯通、全盘吸收的有效方法,并过着平静快乐的日子。我甚至开始喝酒,希望这份残酷的记忆,不要再三让我回想起,许多年前和那位医生在他的咨询室面对面讨论那本书、讨论人生等烦人的细节。但是,喝酒并非明智之策。 当闹哄哄的一天告一段落,女儿的玩具消防车少了两个轮子,她的蓝色泰迪熊倒栽葱在看电视,全家静下来之后,我捧着在厨房小心调制的茴香酒、威士忌加汽水,踏进客厅。我故作亲切地坐在泰迪熊旁边,打开电视,调低音量,选定几个看起来不会太低俗的节目,在雾中看着电视,试图分辨脑中云雾的颜色。 别再自怜了!别以为现实生活中,你有多么超凡、了不起。不要再自怨自艾说,你炙热的爱,为何不被珍惜。你知道吗,我曾经读过一本书;我爱上了一个女孩;我曾经历深刻的遭遇。他们不了解我……他们蒸发消失了……你想,他们现在在干嘛?嘉娜在德国……班霍夫大街……我想知道她过得如何……还有她的医生丈夫……别再碎碎念了。他傍晚下班回家……嘉娜在门口迎他……很漂亮的房子……新车……两个孩子……别老是想着这件事了……那个丈夫是笨蛋。想像我被派去德国负责研究计划,想像某个夜晚,我们在领事馆巧遇……嗨,你好……你快乐吗?……我当时好爱你,现在呢?还是深爱不渝……我好爱你……我为了你杀人……不,别说话……你好美……别再想下去了。没有人像我一样爱你。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的巴士轮胎漏气,半夜在路上看见醉酒的喜宴,还有一次……别再叨念个不停了。 有时候,我会醉得不省人事,几个钟头后酒醒坐在沙发上,才注意到原本倒立的蓝色小熊,现在坐直了在看电视,让我大吃一惊:我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把它稳当地摆进椅子里?有时候,我会心不在焉地望着萤幕上播放的外国音乐录影带,想起与嘉娜一起搭乘巴士时,曾听过其中一首歌;那时我们的身体轻轻碰触对方,感觉到她纤瘦的肩头轻靠在我肩上:看着我,看着我,坐下来痛哭吧,咱俩在巴士上一块儿听过的音乐,突然变成了彩色画面,一起倾听吧。另一次,我听见孩子咳嗽,不知为何,在孩子的妈把惊醒的小女儿从我怀中抱回去之前,我一把将她带到客厅。当她看着彩色萤幕时,我开始惊惧地察看她的小手,即使手指和指甲弯曲形状的最微细部分,都令人惊讶地发现,它如假包换是大人手掌的缩小版。我正努力深思那本叫作“人生”的书时,小女儿说道:“那个人砰地倒下了!” 我们关切地望着那个歹命人的脸,他被海扁一顿,倒在血泊中。他的生命已经“砰地倒下了”。 这一路注意我冒险经历的敏感读者们,看到我半夜不眠,喝得酩酊大醉,应该不会认为我将就这样算了,也不会认为我的人生已经“砰地倒下了”。我和世界各地的男人一样,三十五岁之前就已经心力交瘁,但拜阅读之赐,还是能打起精神,让自己的脑袋保持清醒。 我贪婪地狂读书,不只念那本改变我一生的书,其他书籍也不放过。但当我读书时,未曾尝试把书中读到的深意加诸在破碎的人生中,或者借此寻找些许慰藉,甚至不想追求凄美绝伦的哀伤。对于契诃夫这位才华洋溢却得了肺结核的谦逊苏联作家,除了爱与崇拜,你还会有其他感受吗?但是,对于某些把自身伤痛和不幸的遭遇唯美化,抹上感伤色彩,自封为“契诃夫信徒”,并夸大他们的不幸,以成就故事悲壮美感的读者,我为他们感到遗憾。我也看不起某些作家,他们为了迎合读者透过书籍寻求慰藉的需求,为求功成名就,而利用剥削他人。所以,我读当代小说经常半途停止。啊,这个男人对他的马儿喁喁私语,以舒缓孤寂的心!哎呀,这个可怜的男人不停地清洗他的盆栽,只因它们是唯一至爱。这位仁兄多么可怜啊,他枯坐在残破的家具堆中,盼望一封信,等待多年不曾燃起的激情,或巴望弃他不顾的女儿回头。这些作家窃取契诃夫信徒的草稿,把故事在其他土地上呈现,揭破他们的疮疤与痛楚,都是要传达同样的讯息:看看我们,看看我们承受的悲痛与苦恼!看看我们多么高尚,多么与众不同!我们遭逢的痛楚,让我们晋升比你们更易感、优雅的境界。你也想把自身的悲惨转化为欢愉,甚至享受高人一等的感觉吧,对不对?既然如此,那就相信我们。当我们诉说,我们的痛苦比生命中平凡无奇的喜乐更令人满足时,你们要相信我们。 所以读者大人们,不要押宝在我这种小角色身上,我一点也不敏感,也不要对我的苦恼及我故事中的暴力情节抱太大信心;你们要相信的是,世界是残酷的。除此之外,小说这种新奇的玩意儿是西方文化最伟大的产物,和咱们国家没半点狗屁关系。读者大爷们若在字里行间听到我笨拙的声音四处游走,那并不是因为我从一架被书污染、遭下流思想同流合污的飞机上,向各位沙哑地发声,而不如说是我对操弄“小说”这外来玩意儿,手法还太粗糙,不够娴熟。 我打算告诉大家的就是:我读了很多书,变成不折不扣的书呆子,以便忘掉嘉娜,以便通盘领会过去的遭遇,也为了想像自己无法触及的新人生当中的多重面貌;还有,可以愉快又睿智地杀时间——虽然并不是永远都那么有见地——但我从来没被知性的借口冲昏头。更重要的是,我不曾贬低那些为了求知而看书的人。我热爱阅读,就如同喜欢看电影或翻阅报章杂志一样,并不是抱持可以得到好处的心态,亦非借此手段了结自己,或是自认高人一等、更博学多闻、自以为更有见解才去做这些事。我甚至可以告诉大家,成为书呆子,还让我学到了谦逊的美德。我享受读书乐趣,但不喜欢与他人讨论;后来我才知道,雷夫奇叔叔也是如此。如果读过的书会激发我的谈兴,所有对谈将只在我的脑中发生。有时候,我可以感受到某几本一一快速读过的书,居然会自个儿沙沙低语,将我的脑袋化为剧场乐队,不同的乐器百家争鸣。我知道,自己能够忍受这样的人生,因为,这场音乐会,只在我的脑中演奏。 这么说吧,打个比方,妻子和女儿入睡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带着怯意和惊讶之情,望着电视闪现万花筒般的光芒,认真地思念着嘉娜,想着那本让我俩结缘的书,思索着新人生、天使、过往,以及光阴。催人入眠却又痛苦的静默笼罩,以爱为题的乐章在我耳畔轻语,快速地钉入我的脑子,不管它们源于报纸、书本杂志、广播、电视,或出自专业作家、论坛编辑和小说家之手;因为,我可以把源源不绝的灵感,集结成爱的嘉言录。为了爱,我的年轻岁月完全变调——读者诸君,如果你够细心,会发现我还算有人情味,没有把这一切归咎于那本书。 爱是什么? 爱是迁就。爱是因为爱意。爱是体谅。爱是乐章。爱是温柔的心。爱是忧伤之诗。爱是镜中反射的温柔灵魂。爱如昙花一现。爱是永远不必说抱歉。爱是修成正果的过程。爱是付出。爱是和他分享一条口香糖。对于爱,你永远无法一语道破。爱是一个空洞的词汇。爱是与神融合而一。爱是苦涩的。爱让你与天使相遇。爱是泪水汇流的溪谷。爱是苦候电话铃响。爱是整个世界。爱是在电影院中十指紧扣。爱使人沉醉。爱是猛兽。爱是盲目的。爱是倾听你的心。爱是无声胜有声。爱是歌咏的主角。爱让你有好气色。 我采拾这些爱的珠玑文句,但没让自己被盲目的信念冲昏头,也没有陷入犬儒主义的愤世嫉俗中。导致灵魂漂泊无依——那正是我看电视时抱持的态度,在被耍弄时清楚知道自己是冤大头,或者明明未遭欺瞒却巴望着被当傻瓜愚弄。因此,我就以此为题,把自己有限但感受强烈的经验,与大家分享。 爱应该快速急切把握,并且同舟共济。那是一种怀抱另一半,把全世界置之度外的激情。它是为灵魂之舟找一个安全港湾停泊的渴求。 你看,我根本是老狗变不出新把戏。但我还是讲出自己的想法!我才不在乎这是不是老调重谈。我和那些虚荣自负的傻瓜想法完全相反,说出来总比保持沉默好。闷不吭声有什么好处?拜托。为何要被动地坐视自己身心受折磨,活像一列慢吞吞驶向目的地的无情火车?我认识一个年龄相近的男人,他曾经暗示,如果要对抗那些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的邪恶势力,那么保持缄默比挣扎抵抗来得好。我之所以说他意有所指,是因为他从未明讲,只会像个乖孩子一样端坐桌旁,从早到晚安安静静地不停抄写他人的作品。有时候,我会幻想他其实并没有死,还在持续抄写工作。我害怕这份死寂在体内扩大,变成一个阴森可怖的人形。 我朝他的胸膛和脸开枪,但是,我真的杀了他吗?我只赏了他三发子弹,况且在漆黑的戏院里,放映机的灯光照得我无法目视。 每当我想像他没死,就会幻想他在房里抄写那本书。真是令人无法忍受啊。当我努力打造属于自己的世界,坐拥心地善良的妻子、贴心可爱的女儿,家有电视、报纸与书可看,在市政府有工作,有同事,可以听八卦,啜饮咖啡,抽烟,周身有水泥建筑物保护,却得不到慰藉。而他,则能沉溺于全然的沉默中自得其乐。深夜时,我会想起,他在安详气氛中带着信念和谦逊奉献自我;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当我想像他重写那本书的模样,可以感受到他伏案重复同样的动作,四周的寂静开始与他对话。我无法解答这个谜团,但在寂静与黑暗中,能透过热望和激情凭直觉感受到;只要嘉娜爱的那个男人继续抄写,我可以想像,在深深的夜里,静默与他之间的耳语是那么真切,甚至拥有自己的表达模式,尽管我无法听闻。 有一天,我受尽煎熬,因为极度想听见那寂静中的低语。我关掉电视,没把早已就寝的妻子摇醒,静悄悄地从床头桌上取走那本书,坐在每天吃晚餐看电视的饭桌旁,开始以全新的热情读那本书。记得多年前,在女儿现在熟睡的房间,我第一次读那本书。我是如此渴切地希望感受那自书页中涌出,照亮我脸庞的同一光芒。片刻间,我觉得新世界的影像,在体内鼓动翻搅;那阵阵急促的脉动,也许会把黑暗中低语的奥秘泄漏出来,并且领我至那本书的核心。 一切如同第一次读那本书时一样,我再度发现,自己走在附近的街头。在这个秋夜里,街道又暗又湿,人行道上一些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到了伊伦库伊车站广场,观察着熟悉的杂货店橱窗,看见摇摇晃晃驶过的卡车、人行道上菜贩覆盖于装柳橙和苹果纸箱的破烂帆布,以及肉店窗户隙缝透出的蓝色灯光,还有药房里的旧式大暖炉。见到这些景物仍在原位,我心满意足。几名年轻男子在学生出没的店家看电视,大学时,我也常在这一带和住附近的哥儿们聚会。当我走过街道,同样一个电视节目发出的亮光,从尚未就寝住家的半开卧室窗帘透出,光线时蓝时绿或转红,反射在街道的法国梧桐,以及潮湿灯柱和阳台的铁栏杆上。 我继续前行,目光搜寻着从各户人家虚掩窗帘渗出的电视光线,然后发现自己站在雷夫奇叔叔的老房子前,已经对着二楼窗台凝视了大半天。那一瞬间,我突然有解放与冒险的感觉,就像我和嘉娜当年任意跳下随便搭上的巴士一样。从窗帘之间望进去,我看见正闪着电视光线的房间,但没看到雷夫奇叔叔的寡妻;我可以想像她坐在椅子上的模样。房间的光线随着电视的影像闪动,有时是鲜艳的粉红色,有时则是可怕的蜡黄。此时,一个念头抓住了我,那本书与我人生的秘密,都在那个房间里。 我毅然攀上前院与人行道之间那堵墙,看见莱蒂比婶婶的头,还有她正在看的电视。她以四十五度角坐姿,面对着亡夫的空椅子;看电视时,她和我妈一样伸长脖子,弓着身,但不像母亲边看电视边编织,而是猛抽烟。我观察她好半天,忆起另外两个人以前也曾爬上这堵墙,偷窥窗内的动静。 我在标记着“雷夫奇·雷伊”名牌的入口处按下电铃,女人的声音由拉开的窗户传来。 “是谁?” “是我,莱蒂比婶婶。”我说着,退后了几步,让她能借着街灯稍微看见我的形貌:“是我,铁路局员工阿奇夫的儿子奥斯曼。” “老天爷,是奥斯曼!”她说着,退回房内按下电钮,门开了。 她微笑着在公寓门口迎接我,亲吻我的双颊。“让我也亲吻你的头顶吧。”她说。当我弯身低下头时,她吻了吻我的头顶,然后像小时候一样夸张地闻了闻我的头发。 起先,她的动作让我回想起她与雷夫奇叔叔这辈子共同的隐痛,就是他们膝下无儿;接着我又忆及,自从母亲过世,过去七年来,没有人再把我当孩子看待。当我们步入屋内,我突然轻松自在起来,在她开口发问前先下手为强。 “莱蒂比婶婶,我正好路过,看见你家的灯光;我知道时间有点晚了,不过我想应该过来打个招呼。” “你真贴心!”她说:“坐电视对面那张椅子吧。我晚上睡不着,所以才看这玩意儿。你看打字机旁边那女人,她是个蛇蝎女。咱们年轻的男主角,就是那个警察,碰到很多可怕的事。这些人就要把整个小镇轰掉了……要来点茶吗?” 但她没有马上离开房间去泡茶,我们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你看那个不要脸的烂女人。”她边说边指着一身红的美国美女。那个尤物褪下罗衫,与一个男人热吻良久;莱蒂比婶婶和我看着这对男女在我们吞吐的烟雾中做爱。而现在,婶婶也随着萤幕上的汽车、桥梁、枪械、警察及美女一块儿消失了。我不记得和嘉娜一起看过这部影片,但感觉自己曾与嘉娜一块儿观赏电影的情景,却像翻书般从意识中一页页快速翻过,令我痛苦不堪。 莱蒂比婶婶端着茶出现时,我了解到,如果想解开那本书的谜团,挽救我坎坷的人生,进而纡解我所受的苦楚,就得在这里找出路。那只在鸟笼一角假寐的金丝雀,是否就是小时候雷夫奇叔叔在同一个房间款待我们时,总在旁边性急地跳上跳下的金丝雀呢?或者,它是前一只挂掉之后,又买来关进笼子里的鸟儿?还是再后来才买的新鸟?细心加框的铁路车厢与火车头照片,依然高挂在原位,但童年时期我都是在晴朗的白天看到这些照片,听着雷夫奇叔叔讲笑话,绞尽脑汁去解他出的谜题;现在这些已经退役许久的老旧车辆,窝在没人照管又脏兮兮的相框里,只能借电视的闪光发亮,真是令人情何以堪。镶着镜子的书柜,足足有一大半空间被甘露酒占据,另外还有半瓶覆盆子酒;旁边是铁路服务奖章和火车头形状的打火机,两者之间立着雷夫奇叔叔的打票机,与父亲来访时,雷夫奇叔叔经常让我把玩它。而在另外半边的书柜里,反射在镜子中的是大约三十本书、列车模型、仿水晶烟灰缸及二十五年期的火车时刻表倒影,一眼瞧见它们时,我的心便开始怦怦狂跳。 这些,应该就是雷夫奇叔叔撰写《新人生》期间必读的书了。一股兴奋之情袭来,仿佛在这么多年过去、经历如此多巴士之旅后,我终于追寻到嘉娜的行迹。 我们边喝茶边看电视,莱蒂比婶婶问起我的女儿,又询问我妻子的长相。我含糊其词带过,有点内疚没邀请她参加婚礼。我告诉她,其实太太的娘家就在同一条街上。这时我才想起,当年第一次读完那本书后,第一个看见的女孩,后来变成我的妻子。当时的这些巧合,是不是更饶富兴味,而且更加惊人?我是不是在读了那本书之后的第一天,首次见到那个几年后娶回家的哀伤女孩?还有我坐在雷夫奇叔叔的椅子上,所以记起这番巧合,并在结婚多年之后,才发现自己生命中这个隐而不见的定数?她的家人搬进我家对街空着的公寓,我看见他们在一只强力无罩灯泡的照射下看电视吃晚餐。我记得那个女孩的淡棕色秀发,还有她家绿色的电视萤幕。 融合着人生、巧合与追忆的温柔迷乱令我激动莫名,但莱蒂比婶婶和我继续谈论邻居的八卦、新开的肉铺、我的理发师、老电影,还有我的一个朋友把他老爸的制鞋生意发扬光大,扩展成制鞋工厂大发利市之后,搬离此地的故事。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诸如“人生是破碎的”这类话题打转,有时陷入尴尬的沉默。电视里充斥着乒乒乓乓的枪响、激情的做爱场面、尖叫、大吼、飞机由云端坠落、油轮爆炸,在在传达一个讯息,那就是:“无论如何,凡事必遭摧毁破坏”;不过,我们不认为这个讯息和自己有关。 时间流转,当电视中夜里的嘿咻呻吟声、谋杀案及死亡威胁在清晨退散之后,萤幕上改播印度洋圣诞岛的红黑螃蟹生态教育影片。高人一等的侦探,也就是在下,逮住机会,像电视里能察觉周遭情境的螃蟹一样,开始旁敲侧击一番。 “当年的日子,真是快乐精采啊。”我突兀地说。 “对年轻人来说,生命是神奇的。”莱蒂比婶婶说。对于与丈夫共度的年轻岁月,她没有着墨——或许是因为我向她探询关于儿童连环画、铁路人精神、叔叔的小说,以及他画笔下描绘的爱情故事。“你叔叔喜欢涂鸦和乱掰的嗜好,剥夺了我们年轻时的快乐。” 其实,对叔叔为《铁路》杂志撰文,一开始她是抱持赞成的态度。铁路稽查员得长途奔波,为杂志撰文让叔叔免去舟车劳顿之苦,婶婶也不必几日几夜望着门痴等丈夫回家。没多久,叔叔想到一个点子,在杂志后面几页为热爱铁路的小朋友们绘制冒险故事,看完之后,这些小朋友就会相信铁路建设才是咱们国家的救星。“有些孩子真的非常喜欢那些漫画,对吧?”婶婶说着,第一次露出笑容。我告诉她,当年自己也非常着迷,印象最深的就是《彼得与伯提夫》系列故事。 “但他应该到此为止就算了!”她打断我:“他不该当真。”婶婶说,插画冒险故事很受欢迎,她的丈夫千错万错,就是被一个巴布拉里狡猾出版商的提案蛊惑,决定出版一本独立的儿童杂志。“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必须日日夜夜工作。他常常累得半死从稽查地点或局里赶回来,就为了马上回到书桌前工作,一直做到天亮。” 这些杂志曾经风行了一阵子,但初期小有成就之后便失去吸引力,不敌那些搭上“古代土耳其斗士大战拜占庭帝国历史”热潮,由此应运而生的历史爱情连环画,例如《可汗》、《卡拉格兰》和《哈坎》等等。“《彼得与伯提夫》曾经流行一段时间,所以我们赚了点钱。”婶婶说:“但真正发大财的,当然是土匪出版商。”那个贪得无厌的书商坚决主张,雷夫奇叔叔不应该再画土耳其男孩为了美国铁路的利益扮演牛仔或侠盗角色的故事,而该开始依序绘制《卡拉格兰》、《可汗》或《正义之刀》这类受欢迎的故事。“故事里若是没有火车的场景,我就不画了。”叔叔很坚持,于是结束了与那个没良心出版社的合作关系。那阵子他在家埋头绘制连环画,寻找其他出版商,但多次遭拒后放弃了。 “那么,没出版的冒险故事,现在流落何方?”我一边问,眼光一边在屋内梭巡。 她没有回答,专注地看着萤幕上那只黑色的母蟹;它历尽千辛万若,穿过整座岛,只为了涨潮期间挑个最幸运的时辰,产下腹中的受精卵。 “很多都被我扔了,”她说:“图片、杂志、牛仔故事、关于美国和西方英雄的书,还有他拿来复制漫画人物行头的电影杂志。噢,还有《彼得与伯提夫》的相关东西,满满塞了好几个柜子,天晓得还有什么……他爱那些玩意儿,我可不爱。” “雷夫奇叔叔喜欢小孩。” “没错,他真的喜欢孩子。”她说:“他是个好人,他爱所有人。这年头,上哪儿去找这种人?” 她掉下几滴眼泪,也许是因为自己恶言咒骂亡夫引发愧疚感。当她看到萤幕上的几只螃蟹平安回到海滩,没有成为海鸥的大餐,也未落入险恶的大海时,拿出自己巧手编织的手帕,擦干了眼泪,擤了擤鼻子。 “还有,雷夫奇叔叔似乎写过一本给大人看的书,叫作《新人生》。”在这个当口,细心的侦探问道:“而且,他显然是以化名出版这本书。” “我不管你从哪儿听说这件事,”她打断我:“这些都不是真的。” 她非难地看了我一眼,一股怒气就要发作,当下义愤填膺又粗鲁地吐出一大口烟,烟雾警报器立刻铃声大作。 我们很长时间没有交谈。我仍不能主动告退,因为我还在等待,希望人生隐而不见的那一面,能够自动现身。 电视上的教育影片播完了,当莱蒂比婶婶态度严肃又决然地自座椅起身,并以手臂勾住我,把我拖向大书柜时,我试着说服自己,螃蟹的一生,比人类悲惨多了。“你看。”她说着,转开鹅颈台灯。灯光照亮高挂墙上、镶在相框中的照片。 照片里是三十五个或四十个男人,打着一样的领带,穿着相同的外套、相似的长裤,多数人蓄着一模一样的胡子。他们站在通往海达帕夏火车站的阶梯上,对着镜头微笑。 “他们全部是铁路稽查员。”莱蒂比婶婶说:“他们全都深信,这个国家的发展要仰仗铁路。”她的手指着其中一个人说:“这是雷夫奇。” 他的模样与我孩提时的记忆差不多,也和这些年来我想像中的样子相去不远。他比一般人高些,比较苗条,长得算帅,面容略显哀愁。他浅笑着,和这群人在一起,与大家作同样的装扮,看上去很快活。 “我在世上没有亲人了,你知道。”莱蒂比婶婶说:“我没能去参加你的婚礼,所以你起码要收下这个。”她把从柜子取出的银制糖果盘,塞进我的手里。“有一天,我在车站看见你和太太还有女儿,你太太长得真漂亮,希望你好好侍她。” 我一直瞧着手中的糖果盘。如果我说,自己遭到愧疚感与不得体打击,读者诸君大概不会相信。这么说吧,我想起了一件事——虽然并不很清楚那件事究竟是什么。在如镜子一般的糖果盘上,莱蒂比婶婶、我自己,还有整个房间的影像,变得愈来愈小,变成了圆形,变得扁平。不必透过我们的灵魂之窗,只要凭借手边另一种镜片,就能够一窥世界全貌,这是多么神奇啊。矫捷的孩子直觉发现这一点,逗得聪明的大人笑开怀。读者大人们,我的思绪已经有一半飞到九霄云外,另一半还死抓着某个东西不放。我不知道你是否遇过这种状况,当你就要记住某件事,而在弄清楚自己记住了何事之前,却不知何故,延后“去记忆”的这个动作。 “莱蒂比婶婶,”我甚至疏忽了礼数,忘记感谢她赠送糖果盘,只是指着摆在另一边柜子里的书问道:“我可以把这些书拿回家吗?” “为什么?” “我想读这些书,”对于自己因为杀过人,夜晚无法成眠一事,我略过不提:“我在夜里读书,看电视眼睛会累,不能看太久电视。” “噢,那好吧。”她狐疑地说:“不过,看完之后,你要拿回来还,不然那边的柜子会空空的。那过世的丈夫一天到晚都在读那些书。” 之后,我和莱蒂比婶婶看了电视上特晚午夜场播放的影片,内容描述在名为天使之城的洛杉矶,几个坏痞子、几个不快乐又不介意卖春的潜力女星、热心的警察,以及漂亮的年轻可人儿与纯真的孩子在天堂猴急地马上嘿咻,背后却又以恶毒字眼互道对方不是的故事。看完影片后,夜已经深了,我踏上回家的路。我的双手提着装满书的两个塑胶袋,那个银制糖果盘摆在其中一个袋子上方。银盘表面反射出一整袋书、全世界、街灯、剥落的白杨树、漆黑的天空、忧愁的夜色、潮湿的人行道,以及我提袋子的手、我的手臂,还有忽上忽下迈开大步的双腿影像。 我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在桌上排成一列。母亲在世时,这张书桌向来放在后面的房间,也就是我女儿的房间,现在则摆在卧室;中学及大学时,我在这张桌子上写作业,第一次读《新人生》也是在同一张书桌。糖果盘的盖子卡住了撬不开,所以我也把它排进书列中,然后点起一根烟,满意地审视着桌上的摆设。一共有三十三本书,其中有如《神秘主义基本论》、《儿童心理学》、一本《世界简史》、《伟大哲学家与伟大殉道者》、《图解梦境大全》、但丁和伊本·阿拉比[1]的作品译本,以及教育部印行的《世界经典系列集》中里尔克的作品(这些书有时会免费送给部长官员们),另外还有《绝妙情诗大全》、《国土故事集》之类的文选和诗集,加上凡尔纳[2]的翻译作品、封面颜色鲜艳的福尔摩斯与马克吐温著作,还有《康提基号海上飘流记》、《天才也是孩子》、《末代车站》、《国内鸟类全集》、《把秘密告诉我》、《一千零一个谜题》等书。 我开始每晚阅读这些书。从那时起,我不断发现《新人生》书中的部分情节、文句,以及脱离实际的幻想,要嘛以这些书为灵感,不然就是依样剽窃过来。雷夫奇叔叔“利用”了这些书写成《新人生》。这套手法,和他当年把《汤姆·米克斯》、《旋风牛仔佩科斯·比尔》[3]或《独行侠》[4]等连环画的精华,栘花接木到自己漫画的伎俩一样,真是轻松自在。 让你看几个例子吧: “天使无法预言万物的统领——也就是人类的奥秘。” ——伊本·阿拉比,《智慧圣印》 “我们是心灵伴侣,也是旅途良伴;我们给予对方无条件支持。” ——奈萨提·阿卡兰,《天才也是孩子》 “所以,我投身回到房中的寂寥里,开始想着这个迷人的人。当我想着她,我沉沉睡去,一个不可思议的影像,在眼前出现。” ——但丁,《新生》第三章 “难道,我们要把房舍、桥梁、喷泉、瓮、闸口、果树、窗户,改说成圆柱、高塔等等吗……?难道,我们要以这些物体本身都不曾表现出的强烈特性,来“形容”它们吗?”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第九首 “但附近地区已没有房舍,除了废墟,什么都没有。显然,这片废墟并非年久失修导致,而是一连串灾难的结果。” ——凡尔纳,《无名之家》 “我偶然看见了一本书。如果读了它,它将以装订本呈现;如果没有读过,它将变成一匹绿丝绸布……而现在,我发现自己正检视着书中的号码与字母,从那本书的字迹中,认出这是崇高的阿列波行政长官艾伯杜拉赫曼之子所写。当我恢复神智,发现自己正在抄写你目前阅读的部分。突然间,我了解到,由艾伯杜拉赫曼之子所写、曾令我如痴如狂、恍偬失神的篇章,正是这本书中我负责抄写的部分。” ——伊本·阿拉比,《麦加开场式》 “爱情对我身体的影响如此巨大,我完全交出主导权,像一具行尸走肉。” ——但丁,《新生》第十一篇 “我踏上那个没有希望回返的来生。” ——但丁,《新生》第十四章 [1]Ibn Arabi,1165~1240,穆斯林世界的伟大性灵导师及宗教复兴者。 [2]Jules Verne,1828~1905,法国剧作家及小说家,作品包括《环游世界八十天》、《地心探险记》等。 [3]Pecos Bill,美国传说的德州牛仔英雄。 [4]The Lone Ranger,美国西部故事的印地安侠客。 15 我想,咱们已经来到这本书的结辩阶段。连续几个月来,我一遍遍反覆阅读桌上排排站的三十三本书。在泛黄的书页中,我一一画线做记号;我在笔记本和纸上加注解;我经常去图书馆报到,门口的警卫老是瞪着读者看,表情仿佛在说:“你到底来这里干嘛?” 就像许多心碎的人一样,某段期间我会急切地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混乱。当我交互比较这些书中所提到非现实的幻想文句之后,能够在字里行间分辨哪些部分有助于我侦测出其中的暗语,并把搜罗到的秘密排列成序,在秘密之间构思出其中的相互关系;我对自己打造的细密复杂网络系统相当自豪。我抱着愚公移山的精神,耐心地工作,巴望借此弥补自己过去虚掷人生的遗憾。你不必在看到伊斯兰国家的图书馆架上居然塞满手抄本和评论文集之际,才惊觉自己的不足,而只消看街道上有那么多失意人,就明白原因了。 但是,这段痛苦的期间,每当读到新的句子、意象或见解,我都会发现,这些所谓的新体会,早就被雷夫奇叔叔从另一本书中窃取,融人自己的薄册里。起初,我对这种现象非常失望,就如同那个年轻人突然发现天使似乎并非自己梦中天使的模样时一样失落;然而,过去就是不折不扣爱的奴隶的我,还是很想相信,一开始看起来不那么单纯的事,其实都是某个深奥迷人秘密的征兆,或蕴含无与伦比的重要性。 既然透过向天使的祈求能够解决一切问题,我拿定主意,一再阅读《杜伊诺哀歌》和其他书籍。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对那些与嘉娜为伴、聆听她谈论天使故事的夜晚这么念念不忘,而不是追怀唱挽歌,并让我联想到雷夫奇叔叔作品中天使的那种天使。一长列货运火车穿过邻近地区,拖着望不见尽头的车厢嘎嘎驶在铁轨上,向东而行。过了良久,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我好想聆听那明亮、激励人心的召唤,回忆人生中的似水年华。我回头望着那个银制糖果盘,它映照出正在播放的电视,也反射出坐在桌旁抽烟的我的影像,纸张和笔记本凌乱地躺在桌上。我走近窗口,从窗帘之间望向窗外的夜色。这是个黯淡的夜,只有路灯或对街公寓的亮光,能暂时把夜的影子反射在滴落窗台的小水滴上。 静谧中,谁才是能让我召唤的天使?和雷夫奇叔叔不同的是,除了土耳其文之外,我对他国语言一窍不通;但我还是注意到,周遭全是一些翻译粗糙、拙劣不堪的译本,其中充斥着兴之所至、随手拈来、断章取义、胡乱难解的文字。我假装自己还在大学求学,向那些怒斥我外行的教授与翻译名家请益;我搜集部分德国住址并寄信过去,当一些和蔼有礼的人回信时,试着说服自己,我追寻谜团根源的努力已大有进展。 写给其波兰文译者的著名信件中,里尔克说《杜伊诺哀歌》中提到的“天使”,与基督教天堂里的天使没什么关系,与回教的天使形像亦无关联;这一点雷夫奇叔叔早就从译者简短的序文得知。在里尔克从西班牙写给露·莎乐美[1]的信中,雷夫奇叔叔也查知里尔克开始写作《杜伊诺哀歌》的时间,并获知里尔克读过古兰经,这点令叔叔“大吃一惊”。有一阵子,我热中研究伊斯兰教的天使,但从母亲、邻居老太太或故作博学的同学那里所听到关于天使的描述,在古兰经里都找不到。虽然从许多资料来源皆能找到阿兹拉尔[2]的形貌,例如卡通、报纸或交通安全海报、自然科学课,但古兰经中甚至没有提到其名,只称之为“死亡天使”。对于早已非常著名的“天使长米迦勒”,我同样找不到更多资料;关于末日审判时会吹号角的“燃烧天使”[3],我亦无从查得其他讯息。一个德国人干脆在回信中,寄给我一大叠影印自艺术书籍的基督教天使肖像,以断绝交流,因为我问他:“古兰经第三十五章伊始,关于天使具有两翼、三翼或四翼的区别,是否为伊斯兰教独有?”除了一些琐细的差异(例如,古兰经视天使为分隔的另一族群,把地狱的恶魔一族视作天使世系,或者圣经中的天使能赋予天主与其创造的万物更牢固的关系),关于伊斯兰天使与基督教天使的区别,里尔克的判断很正确,不必多加证明。 即使如此,我依然认为,即便里尔克并末像古兰经第八十三章“黯黮”中那样,提到天使长加百利曾以繁星为证,在漆黑的夜与第一道晨曦之间,于“明显的天边一一端“现身”先知穆罕默德面前,雷夫奇叔叔可能也在自己作品定稿前的阶段,想到了这本充满天启庄严寓意、“囊括一切”的书。不过我也曾思索,雷夫奇叔叔那本轻薄短小的著作,或许不仅取材自架上那三十三本书,还包罗万象,无书不抄。因为,愈是思及堆积桌上、文笔拙劣的译书,愈是思考笔记和影印资料中里尔克提到的天使,或者愈加联想到伊本·阿拉比所言,天使那种绝非偶然的美,以及天使超脱人类极限与罪恶、高人一等、无所不在、能同时超越时空和生死的能力,我也愈来愈记得,这些片段不单在雷夫奇叔叔的小书里看到,也在他绘制的《彼得与伯提夫》冒险故事中读过。 时序进入春天,一天晚上用过晚餐之后,我第N次读着里尔克的一封信——天知道我究竟读了几遍——那封信上写道:“即使是我们的祖先,对他们而言,一间屋舍、一口井、一座熟悉的高塔、他们的衣服、外套……这些物事都不能量化,它们更该归属于私领域范围,而非供作计算之用。” 我记得,看着周遭的那一瞬间,有一股快活但天旋地转的感受。数百个黑白天使的影子,不但从放在我旧书桌上的书堆中看着我,还从捣蛋女儿所到之处,包括窗台、灰尘满布的暖气装置、地毯、一支桌脚稍短的床头桌边冒出来,反射在银制糖果盘上:这些天使,都是从数百年前欧洲天使油画的复制品影印而来。我觉得自己比较喜欢复制本,而非原版。 “把天使捡起来,”我告诉三岁的女儿:“咱们去车站看火车。” “我们可以吃牛奶糖吗?” 我把她抱进怀里,到弥漫着清洁剂与烧烤食物味道的厨房找她母亲,告诉她我们要出门看火车。她正埋头清洗杯盘,抬头对我们微笑。 在带着凉意的春天,紧抱女儿徒步到本地的火车站,让我觉得很开心。我满心愉悦地想,等我们到家,我会看场足球赛,还可以和妻子观赏电视上的周日特映电影。车站广场上的“人生糖果店”早已甩去了寒冬,将窗户拉低,在店前架设冰淇淋柜台,上面摆着冰淇淋筒。我们请店家秤了一百公克的玛贝尔牌牛奶糖。我剥掉一颗糖的包装纸,把糖送进女儿猴急的嘴里。我们走上月台。 九点十六分,本站不停靠的南下特快车还没有到,沉重的引擎声就先远远传来,仿佛来自地心最深处。现在露脸的足它的探照灯,光线反射照在天桥的墙壁及钢制高压电塔上;然后车头逐渐靠近车站,火车似乎安静下来,只有动力全开、发出刺耳声响的引擎,势不可挡地驶过我们这两个互相拥抱的渺小凡人时,才出现些许喧闹声。灯火通明的车厢内,充斥着比较像是人发出的噪音。我们看见旅客向后靠在座椅上,有人背靠窗户,有人在挂外套,点烟,浑然不觉我们两人正凝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们伫立在火车扬长而过吹起的微风中,享受寂静,久久望着火车尾端的红色灯光。 “你知道这班火车会去哪里吗?”我一时冲动,突然问女儿。 “这火车会去哪里?” “先去伊兹密特,接若是比莱及克。” “然后咧?” “然后去艾斯基瑟希,再来去安卡拉。” “然后咧?” “去开瑟里、色瓦斯,再去马拉特雅。 “然后咧?”一头淡棕发色的女儿仍然望苫远方站务员车厢上那个几乎已经不可见的红灯,抱着好玩又故弄玄虚的心理,快乐地不断重复同样的话。 而她的父亲忆及自己的童年,一个接一个喊出记忆中的火车停靠站名;如果是不记得的站名,他也是说,然后呢,下一站呢。 那时我应该是十一岁或十二岁,一天下午,父亲带我到雷夫奇叔叔家。父亲和叔叔在下双陆棋,我手上拿着莱蒂比婶婶做的糖饼干,望着笼子里的金丝雀,还拍打看不懂的气压计。从架上抽出一本旧连环画,正沉浸在熟悉的彼得与伯提夫冒险故事之际,雷夫奇叔叔叫唤我,然后一如每次我们来访时一样,开始出题考我。 “把纳察提和库尔塔兰之间的车站顺读一次。” 我从“纳察提、乌鲁欧反、库尔克、席夫莱斯、葛辛、马登”起头,一路唱名下去,没有漏掉任何一站。 “阿马靳雅和色瓦斯之间呢?” 我没有半点停顿,流畅地念出所有站名,因为我早就把雷夫奇叔叔坚持“每个聪明的上耳其小孩一定要背得滚瓜烂热”的火车时刻表牢记在心。 “为什么从库塔雅出发,途经乌萨克的班车,得先经过阿夫永?” 这个问题,我不是从火车时刻表,而是由雷夫奇叔叔身上得到答案。 “因为不幸的是,政府中止了铁路政策。” “最后一题,”雷夫奇叔叔双眼闪闪发亮说:“我们要从切廷卡亚去马拉特雅。” “切廷卡亚、狄米雷兹、阿吉迪克、乌鲁冈尼、哈珊赤利比、希金罕、基斯柯波鲁……”我起了头,却在中途停下。 “然后呢?” 我沉默着。父亲手上拿着骰子,正在研究棋盘上的局势,思索解决棘手困局的方法。 “基斯柯波鲁之后呢?” 鸟笼里的金丝雀尖声啼叫着。 我倒回几个站,抱着希望重新来过:“希金罕、基斯柯波鲁……”但到下一站,我还是被困住了。 “再来呢?” 我停顿良久,心想自己快要大哭起来了。“莱蒂比,去拿一块牛奶糖给他,也许他就会记起来了。”这时雷夫奇叔叔说。 莱蒂比婶婶给我吃牛奶糖。一如雷夫奇叔叔的提示,一把糖放到嘴里,我就记起了基斯柯波鲁的下一站。 那件事过了二十五年之后,这个人怀抱着可爱的女儿,望着南下特快车车尾的红灯;咱们蠢笨的奥斯曼,又一次记下住同一个站名。有时候我强迫自己记下来,试着鞭策刺激自己,把联想到的事付诸行动。我告诉自己,这真是太巧了!一,刚离开的那班火车,明天会经过我记不得的那个站。二,莱蒂比婶婶给我的牛奶糖,装在她送我当礼物的同一个糖果盘里。三,女儿嘴里有颗牛奶糖,而我口袋中的牛奶糖略少于一百公克。 亲爱的读者,回忆带给我无限喜乐。这个春天的夜晚,我的过去与未来,在某个已从记忆移除的关键点交错纠缠;而巧合的是,我再次受困在这个关键点上,试图记起铁路站名。 隔了良久,怀中的女儿说:“狗狗。” 一只最脏、最可怜兮兮的流浪狗正嗅着我的裤脚,一阵微风吹来,为这个原本不冷不热的夜晚,增添些许凉意。我们很快回家,但我没有马上去拿那个银制糖果盘。我要先逗女儿玩,用鼻子磨赠她,把她哄上床睡觉,然后和妻子一起观赏周日特映电影里的亲吻及杀人情节;接着我要整理桌上的书、纸张,还有天使剪纸,才能开始等待记忆由淡转浓。我的心怦怦狂跳不停。 那个为了爱、为了一本书牺牲受苦的悲痛男子,开始召唤他的同伴:记忆啊,说话吧。我举起手中的糖果盘,动作有几分像一个演戏时假惺惺举起一具自认为是倒楣的尤里克[4],其实却是某个贫农骨骸的市立剧院演员。然而如果考量到结果,那个动作并不算大假。毕竟,这个叫作“记忆”的谜,多么容易驯服啊:我马上记起了所有的事。 相信机会与机遇的读者,以及相信雷夫奇叔叔不会把一切诉诸机会与机遇定夺的读者,或许已经猜到了,那个车站的名字,就是华伦巴格。 我记起更多事。我望着手上的银制糖果盘,忆及自己大声说出“华伦巴格”。雷夫奇叔叔说:“好极了!” 接着,他的骰子掷出了五和六两个数字,只掷一次就打败我父亲的棋子。“阿奇夫,你的这个男孩聪明绝顶,你知道我这阵子打算干什么吗?”他说。我老爸的注意力都在棋盘上,对这番话根本听若罔闻,所以雷夫奇叔叔干脆直接告诉我:“有朝一日,我会写一本书,男主角就用你的名字。” “洛本像《彼得与伯提夫》那样的书吗?”我问道,心头怦怦狂跳。 “不,不是图画书,而是故事书。” 我默不作声,满腹怀疑,无法想像这种书会是何等模样。 这时莱蒂比婶婶出声了:“你又在骗小孩了。” 这段情节是真的吗?还是,这只是我那好心、善良的记忆之友当场编造的故事,以便安慰我这伤心的男人?我无法厘清这一点。但我并不想冲出门,再去盘问莱蒂比。我手上拿着糖果盘,走到窗边望着街道,迷失在思绪里。不过,我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是否可以正确称之为“思考”,或者只是说梦话。一,有三户人家的灯光同时亮起。二,车站那只可怜的狗儿走过,看来神采奕奕,十分快活。三,心神混乱的当儿,无论是什么力量支配了我的手指,我的指头开始行动——噢,你瞧!——卡住的盖子居然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我招认,自己思考了半晌,以为糖果盘里会像神话故事一样,藏有护身符、魔法戒指或者有毒葡萄,但里面只有七颗新人生牌牛奶糖。这个牌子我从小就有印象,但现在即使在最偏远的乡下小镇,都已经买不到了。每颗糖的包装纸上都有天使注册商标,加起来共有七个天使,优雅地坐在“Life”的大写L字母上缘,天使们完美的腿略微延展到New与Life两字之间,它们感激地看着我,温柔微笑,感谢我把它们从禁锢二十年的黑暗糖果盘中释放出来。 我极度小心又艰难地剥掉包装纸,以免殃及天使。这么多年后,糖果已经硬得像弹珠。每张包装纸内都有一首拙劣的押韵诗,这些诗对于了解那本书或人生是否有任何助益,我说不上来。比如这一首: 餐馆的后面 青草绿油油 我只想要你 给我缝纫机 此外,我甚至开始在夜里反覆念这些没有意义的玩意儿。在完全发疯之前,我蹑手蹑脚走进昔日的房间,无声地拉开旧梳妆台最下层的抽屉,仗着触觉,摸到小时候使用的多用途……的什么来着,把它当救命稻草。这个东西一边是尺,另一边是拆信刀,不锋利的尾端则是一片放大镜。我就像在桌灯下检查伪钞的财政部官员,把牛奶糖包装纸上的天使图案,好好瞧个仔细:它们长得既不像欲望天使,不似波斯细密画中静静伫立的四翼天使,和多年前我在巴士窗边期盼遇上的天使完全不同,也不像穿黑衣白衣的影印版天使。我让自己努力回忆,但仍徒劳无功,这些图案只让我想起当年还小时,许多小朋友充任小贩在火车上叫卖这种牛奶糖。正当打算下结论,认为包装纸上的天使图案是挪用自欧洲出版品之际,我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包装纸一隅、不断对我送秋波的制造商资讯上。 成分:葡萄糖,糖,蔬菜油,奶油,牛奶,香草 新人生正牛奶糖由天使糖果与口香糖公司生产 地址:艾斯基瑟希市,布鲁明戴尔街十八号 隔天晚上,我搭上前往艾斯基瑟希的巴士。我告诉市政府长官,有个独居的远房亲戚生病了;我对妻子解释,我那神经病老板派我去几个偏远又荒凉的鬼地方。你们了解我嘛,对不对?如果人生不是一个由白痴陈述的空洞故事,如果人生并不只是小孩笔下的随性涂鸦之作(像我三岁的女儿就常干这种事),如果人生不仅是一连串惨痛、没有意义的蠢笨行为,那么,人生中所有的乐趣与高低起伏,一定存在着某种逻辑,让它们巧合地现身,但是,写作《新人生》时,雷夫奇叔叔对这些因子置之不理。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位伟大的策画家定然会在我途经之地,刻意让我与天使相遇,无论是在各处,或是在远方。如果一个像我一样平凡又伤心的男主角,多年后终于从当事人口中成功探知讯息,那么就去谈吧,去找那位决定把天使图案印在男主角童年热爱的牛奶糖包装纸上的商人,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然后,在秋天的夜里,当哀痛铺天盖地袭向他,提醒他人生仍有多少未完之事,并不只是在人世间残酷的巧合上大作文章,这时,他或许会找到些许慰藉。 提到巧合,我狂跳的心比双眼先发现一件事,那就是驾驶这辆新款宾士巴士、带我前往艾斯基瑟希的司机,十四年前曾经载着我和嘉娜从大草原上一个有清真寺的小镇,驶向一座雨水泛滥、最后积水盈尺,变成水乡泽国的城市。我的眼睛和身体都忙着适应近来巴士上增添的新式配备,例如嗡嗡的空调声、座椅上方的专用小灯及随车服务员穿着饭店服务生的工作服,用鲜艳小塑胶袋包装、味如嚼蜡的食物以托盘盛装奉上,还有纸巾上印着旅行社的有翼徽章,另外只要按个钮,座位就可变成床,斜倚在后方倒楣鬼的膝盖上。如今,这些“特快”巴士都直接由某个特定地点,到达另一个定点,中途也不会停靠苍蝇满天飞的餐馆;有些巴士还设置了附隔间的厕所,让人回想起过去在路上因意外塞车时,大家最痛恨的电动椅。在车上,有一半时间电视萤幕都播放着这家旅行社的游览车广告,顺着柏油路,巴士将领我们至大草原中心;搭乘这些巴士旅行时,可以睡觉或看电视,也可以反覆看着关于“搭乘本车舒适愉快,可小睡片刻,也可看电视”的广告。当年我和嘉娜曾隔着窗户向外望见无人荒地,现在拜充斥的香烟与轮胎广告看板之赐,荒地已被描绘为“亲近宜人”。为了挡太阳,巴士窗户都染过色——有时是深棕色,有时是伊斯兰国家惯用的深绿色,有时则像原油的颜色,让我想到墓地。这些颜色,反而为这片大草原增添几分宜人的色彩。我愈来愈靠近人生的秘密了。即使以文明世界的角度来看,我的人生早已滑脱轨道,但到了这个被埋没遗忘的荒郊野外,我还是觉得自己依然活着,仍然狂烈呼吸,仍在追寻——让我这么说好了,借用过去别人说过的话——小私小欲。 我推测,你们早就猜到,我的旅途将不会在艾斯基瑟希画下句点。天使糖果与口香糖公司的办公和生产设备所在地,也就是布鲁明戴尔街十八号,现在是一栋六层楼高的建筑物,充作伊玛目传道学校的学生宿舍。艾斯基瑟希商会管理档案的老先生,泡了一杯加入健康牌汽水的菩提花茶给我喝。花费数小时翻阅纪录后,他告诉我,为了迁往他处,天使糖果与口香糖公司已经结束在艾斯基瑟希的营运,目前该公司的名字登记在库塔雅商会的名单中。 到了库塔雅,经过七年的生产作业后,这间公司显然又结束营业。如果我没想到要前往镇公所的公司登记机构查询,并且追到政府机关办公室,便无从知悉天使糖果与口香糖公司的创办人苏利亚先生,十五年前已经横越大半个土耳其,搬到马拉特雅,他独生女的夫家就在那里。在马拉特雅,我得知天使糖果与口香糖公司在当地又风光了最后两年,那已经是十四年前了。我记得,自己当年偶尔曾在巴士站看见这些仍垂死挣扎的牛奶糖。 新人生牌牛奶糖在马拉特雅地区再次赢得人气,当地商会在会刊中刊登了一篇文章,介绍这家牛奶糖行销全土耳其的公司,但这样的作法比较像在即将垮台的帝国最后发行的硬币上盖上印记。文中追忆,在杂货店和烟草铺里,新人生牌牛奶糖曾被当作零钱使用;接着《马拉特雅晚报》上出现以天使为主角的广告,在人们荷包愈来愈满之际,牛奶糖也准备重新大展身手,但此时大型跨国公司生产的水果口味糖果在电视上大作广告,女主角是个嘴唇性感的美国小明星,新人生牌牛奶糖就此走向终点。我在当地报纸上发现贩售大型容器、包装设备及商标的公司广告。从创办人女婿的亲戚提供的资料中,我试图拼凑这位苏利亚先生离开马拉特雅之后的行踪。调查工作引我深入国土东方,到达一些中学地图上都不会出现的荒凉小镇。就像很久以前人们为了躲避黑死病四处窜逃一般,这位苏利亚先生与家人远远逃到穷乡僻壤,仿佛要躲开挂上外国名字的花俏消费商品。因着电视与广告强力推销,这些来自西方的产品就像致命传染病一样,席卷全国。 我搭上巴士又下了车,游走各巴士站,行遍购物区,四处搜寻公司登记处及分区办公室,在小巷里打探,走过有喷水池、猫和咖啡馆的广场。过了一段时间,在落脚的每个小镇、在所有走过的人行道、在每家停下来买茶饮的咖啡馆逗留后,我认为自己追查出关于这桩无情阴谋的线索,发现上述地点与十字军、拜占庭帝国及鄂图曼帝国有所关联。看到对面街上把我当成观光客,意图兜售新压印拜占庭币的小孩时,我纵容地对他们微笑;当理发师傅把颜色像尿一样的新乌拉图牌古龙水倒在我的脖子上,我拔腿就跑;发现过去如雨后舂笋冒出的露天市集壮观的出入口如今被拆卸,堆得像西台废墟,我也毫不惊讶。我的想像力像脚底下的柏油路一样,已经被午间烈日烤软,但还不致揣测札基科学验光中心门口,那座真人大小眼镜招牌上的十字军骑士,扬起的灰尘有啥玄机。 但另外几次,我发现那些要这片土地拒绝改变的保守反动阴谋,就将垮台了;因为我知道把洗好的衣服高高挂起的市集、附近的杂货店和街道,这些十四年前我和嘉娜曾认为坚强稳固如塞尔柱帝国碉堡的地方,现在将被来自西方的狂风吹垮。省会餐馆里向来用以凸显其尊贵的水族箱、里面的鱼,以及室内的沉静气氛,如同有人暗中下了指令般,突然间全部消失了。过去十四年来,到底是谁决定不仅主要街道,甚至尘灰的小巷弄也伴随体面塑胶看板上张牙舞爪的商品讯息一起萌芽?是谁下令砍伐镇民广场上的绿树?看看凯未尔雕像,它被一栋栋看起来活像监狱外墙的水泥公寓包围。我怀疑究竟是什么人,规定各家阳台栏杆要单调统一。是谁教这个小孩对巴士丢石头?哪个人想出使用有毒防腐剂清洁饭店房间?是谁把盎格鲁撒克逊美女两腿夹着卡车轮胎的日历,分发到全国各角落?什么人规定,大家在不熟悉的地方,如电梯、外汇兑换柜台、等候室,必须对他人流露敌视的神情? 我未老先衰。我很容易疲倦,步行愈来愈少。我不知道如何任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拖着身躯前进,并逐渐从他们之中消失;对那些以手肘推挤我的人,在窄小的人行道以牙还牙时,我不会去看他们的脸,而且很快忘了他们的模样,就和塑胶广告看板上那些一个个跳出来、数不清的律师、牙医、金融顾问一样。当年,嘉娜与我对那些活脱由细密画中走出的纯朴小镇及附近街道为之着迷,我们快乐地四处走逛,感觉它们仿佛是得到好心老太太恩准而得以进入玩耍的后花园;现在这些地方为何变成恐怖的舞台布景,而且每个都像极其他地方的复本,亢斥着危险信号和惊叹号。 我看见酒吧与啤酒屋在清真寺,以及退休之家附近等最不可能开设的地方开张。我亲眼看见一个斜视的俄罗斯模特儿提着一箱衣物走过一个个小镇,在巴士上、戏院或市集表演一人服装秀,再把展示过的服装卖给面罩遮脸、戴着头巾的我国妇女。我发现在巴士上兜售微缩版古兰经(比我的小指还小)的阿富汗移民,已经被叫卖塑胶棋盘、酚醛树脂制双眼望远镜、战争勋章、里海鱼子酱的俄罗斯及乔治亚家庭取代。我曾碰到一个看来一直在寻找女儿的男人,那个穿着牛仔裤的女孩已在雨夜的车祸中与心爱的他携手赴黄泉,嘉娜和我则幸运生还。我看见因为那场未宣而战的战争,由此废弃的阴森库德族村庄,还见到步兵团对着远方崎岖山头的漆黑处狂轰猛炸。在一座游荡的失业年轻人与当地天才齐聚,测验谁比较行、谁比较幸运、谁比较猛的录影带商场,我目睹一种集满两万五千点后,粉红色的电玩天使就会现身对你甜甜一笑的电玩游戏(日本人设计,意大利人将其实体化),仿佛是要许好运给我们这些坐在霉味冲天、灰尘满布房间里摸黑拼命按钮的歹运人。我看见一个浑身散发浓烈OP牌刮胡皂味道的男人,张嘴朗诵已故记者占拉尔·萨里克死后才被发表的专栏作品。我看见刚刚转会过来的阿尔巴尼亚和波士尼亚足球员,还有他们漂亮的金发妻子,坐在新近发迹的小镇广场咖啡馆喝可口可乐;这个小镇的旧式木造宅邸被拆卸一空,改建钢筋水泥公寓大楼。我也在小客栈和人潮多如跳蚤的市集,看见那些不安的影子,据我推测是精工或舍奇索夫;展示弹性绷带和疝气病人图片的药房窗户上,或者对街商店的橱窗上,也看得见他们的身影。无论在饭店房间或巴士上,夜里有时我沉浸在快乐的美梦中,有时却被恶梦笼罩。 趁我们还没离题过头,一定要提及抵达最后一站桑帕札尔之前,我在偏远的卡提克小镇短暂逗留,妙医师曾希望在那理定都。但我发现,受到战争、移民、零散的记忆流失、一大群人,以及恐惧和臭味的影响,小镇变化很大——因为我的无能,你一定得用猜的,才能拼凑出为什么在街上如无头苍蝇乱窜的人潮中,我的脑袋会失去作用——我变得焦虑,害怕唯一保有的关于嘉娜的记忆,可能随之流失。药房窗口陈列的日本制电子表可以作证,基于事实和我眼见为凭,妙医师的大阴谋论,以及受他差遣的手表密探组织,早已瓦解;雪上加霜的是,拥有软性饮料、汽车、冰淇淋与电视机经营权的业者,已在购物区栉比鳞次,一排接一排,展示他们的舶来品。 即使如此,我这个不幸又愚蠢的男主角,还是在这片为失忆症所苦的土地上,努力挖掘人生的真谛。我想,自己得去找个凉快的安静荫凉处,为保住我的梦想找个藏身处,才能重新想起记忆中嘉娜的容颜,忆起她的一颦一笑,以及她说过的话语;因此,我朝妙医师与他可爱女儿们曾居住的大宅走去,那株桑椹树,或许就是助我回忆的地点。电缆和电线杆为这座山谷带来电力,但附近地区已没有房舍,除了废墟,什么都没有。显然,这片废墟并非年久失修导致,而是一连串灾难的结果。 看见AK银行的字母广告牌被显着地置于一座我和妙医师攀登过的山丘上时,我开始慌乱地想,杀死嘉娜的前任爱人可是大功一件;那个人相信,透过连续几年不断反覆抄写同样的句子,他能够臻于心境的永恒平静,并获致人生的奥秘——你要称之为人生或别的都行。毕竟,我拯救了他的儿子,让他免于目睹这所有丑恶的景象,不必在泛壏的录影带与广告看板中溺毙,也不会在这个失去色彩和光辉的世界变得盲目。但然后呢,谁能在刺眼光芒中裹住我,谁能把我从这个荒诞、胆怯的残忍境地解救出去?在我的想像梦境中透着灿烂色彩的天使,那位我能以心灵对她倾诉的天使,如今,却没能给我半点信息。 前往华伦巴格的火车,因为库德族叛乱暂时取消通行。虽然事隔多年,杀人凶手仍无意重回犯罪现场,可是我得经由华伦巴格才能到达桑帕札尔。根据我的资料,构想出牛奶糖包装上天使标志的苏利亚和他的孙儿住在一起,所以搭一天巴士穿越库德族游击队活跃的区域,变得绝对必要。透过窗子向外望,我可以看见华伦巴格,这里值得回忆的地方全部不见了;但是为免有人看见杀人凶手而想起什么,等待搭乘离开的巴士时,我把脑袋深埋进《国民报》的内页中。 当巴士开始北上,在第一道晨光中,尖挺的山峦高耸入云。我无法判定巴士内如此寂静,是因为恐惧,还是在险峻的山区不断绕路,让大伙儿头晕目眩所致。我们经常停车,有时是军事检查站要验乘客的身分证件,或是让必须单独步行的乘客一路只有白云相伴,回到连鸟儿都不愿驻足的村落。我禁不住心中的敬畏之意,凝视窗外沉静的山峦,几世纪来它们亲睹战争的残酷,却仍安之若素。在各位读者扬眉读着前一句,并反感地把结局将近的书抛到一旁之前,让我告诉你,逍遥法外的杀人凶手,获准能写这种俗气的句子。 我推测,桑帕札尔不在库德族游击队的活动区域内。可以说,这个小镇也没有受到现代文明影响,因为我踏出巴士的那一刻,只有一片神奇的寂静迎面而来,这种宁静像极从某个幸福苏丹与祥和城市的神话里走出来的静谧。眼前没有任何事能让我思考,只有“我在这里四处走动”,像以前一样抵达目的地。这里看起来如同其他地方,银行、广告招牌排山倒海而来对我打招呼,卖冰淇淋、冰箱、香烟和电视机的业者也一应俱全。我看见一只猫。它在小餐馆格子凉亭的宁静荫凉处悠然地舔着身体,看来非常自得。小餐馆居高临下俯视街道的交口,那里一定就是镇民广场。肉店前有个快乐的肉贩,杂货店前方有个无忧无虑的杂货商,农产品摊位前有个睡眼惺忪的农产品商人和同样想睡的苍蝇,他们坐在和煦的晨光中,与世无争地融入金色街灯,仿佛认知人世间最平凡不过的活动,就是祈祷。至于他们眼角瞥见的那位初至本镇的陌生访客,立刻被这神话仙境般的景象迷住,幻想他曾经发狂爱慕的嘉娜双手捧着属于我们列祖列宗的钟表及一捆旧连环画,唇边漾起一抹促狭的微笑,在街上第一个转角现身。 我沿着第一条街步行,开始觉察到心中的平静;到了第二条街,一株垂柳抚触着我;在第三条街遇见一个面孔如天使般玉雪可爱的长睫毛孩童时,我想从口袋掏出那张记着地址的字条,请他领路。我潦草的字迹,会不会让他如读无字天书?还是说,这孩子根本不识字?我不知道。在此地以南两百公里远的一位公务员,给了我这张纸条抄地址,但当望着字条,我才发现上面的字迹几乎无法辨识。我想一个个大声念出每个音节,就在准备说出“雷丘街”之际,一个干瘪的丑陋阿婆从她家紧闭的阳台上探出头来说:“那边,就在那边,沿这条街往上走。” [1]Lou Andreas-Salomé,1861~l937,俄国将军之女,曾与尼采交往,和里尔克交情深厚。 [2]Azrael,回教中手操生死簿的死亡天使。阿兹拉尔将世界所有人的名字都写在神座后生命之树的叶子上,一个人将死时,写着名字的叶片即苦落,当阿兹拉尔拾起念出名字,此人四十天后就会死亡。 [3]Israphel,回教中审判日吹响号角的天使之一,唤起因审判而沉沦已久的死者灵魂。 [4]Yorick,莎翁名剧《哈姆雷特》中国王的弄臣。 16 一辆满载盛满水金属水桶的马车赶过了我,转向那条街,我暗忖,路的尽头应该是上坡路。我推测这些水是送去上坡某幢正在施工的建筑物那里。望着随马车上行而溅出水桶的水花,我疑惑着为什么水桶要用镀铁制的而非塑胶。难道,塑胶制品在这里没有出头天吗?和我眼神交会的,不是忙碌的马车驾驶,而是那匹马,我被它看得羞愧万分。它的鬃毛被汗水打湿;它愤怒无助;它拖着沉重负荷,它承受的才配称作真正的苦楚。我在它大而哀伤、苦恼的眼中看见了自己,让我登时顿悟,这匹马的处境比我悲惨多了。我们攀上雷丘街,相伴的只有铁制水桶发出的铿锵碰撞声、轮子驶过石子路的哗啦啦声,以及我爬上坡的单调吁喘声。马车转进一个小庭院,工人正在混合灰泥,阳光闪入乌云背后之际,我走进庭院,接着步入新人生牌牛奶糖开山祖师漆黑又神秘兮兮的住所。我在那座被庭院环绕的石屋中,足足待了六小时。 这位绅士的大名是苏利亚。他是新人生牌牛奶糖的创办人,今年高龄八十多,每天要抽两包萨姆逊牌香烟,好像烟草中含有延年益寿的长生不老药似的。他或许能给我打开人生秘密的钥匙。他热情地欢迎我,好像我是孙子的多年死党或家族友人。他对我讲述一年冬天,有个匈牙利间谍跑到他在库塔雅的公司,仿佛是继续谈着昨天没说完的故事一样。然后他详述关于布达佩斯的糖果店,谈论一九三○年代的伊斯坦堡,妇女都戴着相同的帽子出席舞会的细节。他告诉我,为了爱美,土耳其女性犯下哪些错误;他还提到那位不断出入房间、与我年龄相仿的孙子,婚姻多么不顺,钜细靡遗聊到孙子订婚两次,但都没有下文。他很高兴听到我已婚,并说像我这样的年轻保险员离开妻女长途跋涉,就为了组织我们的国家,并向人民示警,引领他们对抗大灾难的来临,实在是爱国王义的真正表现。 对谈的第二个小时结束时,我告诉他自己不是卖保险,而是对新人生牌牛奶糖很好奇。他在椅子上略微挪了挪身子,将脸转向穿过阴暗庭院洒入的灰暗光线处,突然问我懂不懂德文。“Schachmatt。”我还没回答,他便说了一个词,然后对我解释那个字是“将军”之意,为波斯文的国王“shah”及阿拉伯文的被杀“mat”等两个字合成的欧洲字。我们是教导西方人下棋的民族。在西洋棋的战争舞台上,黑白两军为我们灵魂中的正邪势力奋战。他们做了什么?他们以我们设计的“大臣”为蓝本,设计出“女王”,还把我们的“大象”改成“主教”;但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们把西洋棋视作自己的发明,视它为他们世界中代表理性主义的新产物。如今,在他们所谓的理性方法灌输下,我们无从了解自身的感性文化,还以为这才是文明化的象征。 我是否曾经注意到——他的孙子注意到了——春末北徙及八月南迁回到非洲的鹳鸟,它们飞行的高度,比快活的时候更高一些?这是因为它们飞越的这些城镇、山峦、河流都在受苦受难,面对这片悲惨的土地,鸟儿们不愿意再多看一眼。讲到对鹳鸟的爱,他提及五十年前曾经到伊斯坦堡演出的法国女飞人,她的腿就像鹳鸟腿一般细。他还回顾起从前的马戏团和市集,细细描述那里卖的糖果,言谈中对地方色彩的感受,多过怀旧之情。 我受邀和他们共进午餐,当我们边用餐边喝着冰凉的图堡啤酒时,老先生说了一个关于第八次十字军东征时期,一群骑士受困于安那托利亚的故事。他们经由一处位于卡帕多西亚的洞穴隐入地下。几个世纪来,他们的影响力持续增加,其子孙扩大洞穴的规模,在地下挖了更多通道,发现新的洞穴,建立了地下城市。有时候,这些住在阳光照耀不到迷宫的MPCA(所谓“十字军世系大队人马”)会派出密探,以不同的装束探出地表,渗透到我们的镇上与街头,开始对我们洗脑,宣扬西方文明的伟大。那些MPCA借着在我们的地盘上软土深掘,对我们暗中搞破坏,并靠着侵蚀我们的根基,殷勤地浮出表面。我可知道这种密探称作OP?你可知道,某个牌子的刮胡皂,也叫作OP? 我不太记得,关于“凯末尔将军认为,过度沉迷烤鹰嘴豆是可怕的国家灾难”这个故事,是出于我的想像,还是苏利亚提过。我也不太记得,是他主动提到妙医师,还是我在提及其他相关人等时顺口对他暗示。他说,妙医师错在身为一个唯物论者,却对物质灌注过度的信赖,自以为只要把物体保存起来,便能够防止它们与生俱来的灵魂放荡外露。如果这个道理说得通,那么跳蚤市场就会沐浴在心灵的启蒙之中。启蒙、光芒、发亮的、辉煌的……以这些字眼命名的许多产品都是假的——电灯泡、墨水等等。认知到自己无法借由避免物质流失,来挽救吾人失落的灵魂时,妙医师诉诸恐怖主义。当然,这一套和美国人很配,中情局搞下流手段首屈一指。但如今,他昔日宅邸的所在地只剩下呼呼狂风;如花似玉的女儿们一个个逃之夭夭;儿子早就被杀了;至于他的组织,和大帝国的瓦解过程一样,已经分崩离析,每个杀手自立为主。这也是为什么,这个透过殖民主义天才的精明策略立国、被封为“中东”的壮丽王国,会充斥着宣示主权独立的无能殖民地王子——暗杀者。他拿在手上的烟对准我身边的空椅(而不是瞄准我),一边强调着其所谓的“殖民主义的矛盾”:我们已身处与殖民土地关系密切的自治历史尾声。 夜色降临在阴影幢幢、犹如墓地的庭院,随着夜幕低垂,更添几分寂静,他突然开口提到那个我等了几个小时、早就想说的话题。之前他一直谈着自己在开瑟里附近遇见、试图于清真寺中庭对众人洗脑的日本天主教传教士,这时突如其来改变了话题:他说不记得自己如何想出“新人生”这个商标,但认为这个神奇的名字很合适,因为牛奶糖与长期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人们将他们逝去的过往与新口味结合,创造出新的觉醒。他还说,caramel(牛奶糖)这个字,或是这种糖果,不是法国舶来品或仿造而来。这种说法和一般人的认知完全相反。当kara(或cara)这个字移入欧洲语系时,早已是在本地生活了一万年的人们最基本的字汇,以它为字首的字,光字典里就有很多页,意指“深暗的东西”,正反面的用法都有;所以他把这个字放入每一张糖果的包装纸上,因为他的糖果颜色深暗,但是又很好吃。 “那么,天使的典故呢?”这位不幸的旅者、有耐性的保险业务员兼倒楣的男主角再次发问。 老先生朗诵了包装纸上一万首拙劣押韵诗中的八首,代替回答。不会造假,也和我童年回忆无关的诚实天使,从瘪脚的诗文中,向我传达讯息。诗句里,天使们被比喻为一流美女,有时是懒散、困倦的年轻女子,浑身充满神话故事般的魅力,与生俱来的天真纯洁让我无法抵挡。 老先生坦承,他背诵的诗词都是自己的作品。新人生牌牛奶糖包装纸上的一万首诗当中,他一个人就写了将近六千首。在牛奶糖神奇供不应求的黄金时期,他几天内就想出了二十首诗。铸造第一枚拜占庭帝国货币的阿纳斯塔修斯一世[1],把自己的画像印在硬币正面,不是吗?老迈的糖果制造商对我详述,他如何把私家创作放进秤盘与收银机之间的玻璃瓶里,上百万人将带有他印记的产品放入口袋,还提到这些糖果曾被充作零钱使用;另外,他告诉我,他一生品尝过许多发明自己货币制度的帝王所享用的珍品,例如财富、权力、好命、美女、名声、成就和快乐。因此,他没有必要办人寿保单;但为了弥补这位年轻的保险业务员好友,他会解释为何把天使的影像放进自己的牛奶糖中。年轻时,他经常去电影院报到,尤其爱看玛莲·黛德丽[2]的片子。他对《Der Blaue Engel》这部电影,也就是《蓝天使》特别着迷,片子改编自德国作家海里希·曼[3]的小说。老先生曾经读过原著,书名叫作《垃圾教授》。艾弥尔·亚宁斯饰演的拉特教授是谦逊的高中教师,爱上了一个具大方美德的女性;虽然这名女子看起来如天使般美丽圣洁,但实际上……。 是屋外的强风,把树吹得沙沙作响吗?或者,是我的心神被风扫过?有那么一瞬间,我的人在,心却飞到了九霄云外;就像和蔼的老师说的,上课作梦和愚钝的学生,头脑已经很不清楚了,就由他们去吧。第一次阅读《新人生》时,童年的影像被书中急升的光芒覆盖,那道光影滑过我的眼前,像是从神奇之船发出的炽热光辉,但却不可触及,消失在黑夜深处。在我降落的这片寂寞天地,这样的状态并不意味我不知道老先生正在告诉我电影的悲伤情节,而其实是我宛如听而不觉、视而不见。 现实生活中,他的孙子进屋开灯;在那一刻,我同时理解到三件事。一,悬在天花板上的枝状吊灯,与华伦巴格帐篷剧场里每晚由欲望天使颁赠给幸运赢家绝世嘉言,并送上的吊灯一模一样。二,屋内变得很暗,我没法看清楚糖果商人的面孔,而他的名字“苏利亚”,意思就是七姐妹星团。三,他看不见我,因为他是盲人。 正当各位好斗、傲慢的读者嘲弄我智力与注意力有问题,竟然要花六个小时才发现对方是盲人之际,我可否以同样挑衅的态度请教各位,在这本书的每一个转折点,你们有投注全副注意力用心思考吗?咱们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记得对几个场景的描述:比如说,书中第一次提到天使是在哪个段落?你能够马上说出雷夫奇叔叔写作《新人生》时,从旧作《铁路英豪》得到哪些灵感吗?在我的文章中,你有没有发现,于戏院射杀穆罕默德时,其实我早已明白,当时他正思念着嘉娜?许多和我一样失序脱轨的人,在人生中以愤怒表达哀痛之情,希望借此巧妙、聪明地让痛苦消逝,但总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从自己的哀伤中回过神来,看到老人抬头望着吊灯的样子,这才明白,他已经瞎了。我第一次对他心生尊重,敬畏有加,或者应该老实说,是心存艳羡。他高大、瘦削而优雅,以年纪来看,他的身体很健康;他能巧妙运用手与手指,脑筋依旧灵动、有活力;连续聊了六个钟头之后,他依然对这位心不在焉的杀人凶手兴致勃勃,而且固执地认为对方是保险业务员;年轻时,他已有了成就,生活洋溢着欢快与兴奋,即使这份成就消失在好几百万人的肚子里,即使写作的六千首蹩脚诗沦落到垃圾桶,这些却都令他乐观地假设自己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另外,一直到高龄八十多岁,他还有能耐每天抽两包烟,日子快活自在。 在沉默中,他凭借盲人特有的敏锐觉察力,感受到我的哀伤。他试图安抚我说:这就是人生,其中有意外,有幸运,有爱,有寂寥,有喜悦,有悲伤,有光明,有死亡,以及隐约的快乐;不应该把它们全部抹煞。到了八点,孙子开了收音机,广播播着新闻。我是否愿意和他们共进晚餐? 我向他们道歉,声称华伦巴格很多人等着我去帮忙申办人寿保单。在他们还弄不清楚状况前,我很快闪人,出了大门穿过庭院,来到街上。到了屋外,我才知道春夜的空气多么冷冽;可以想像,这里的冬天一定很难捱。我发现自己站在路上,比庭院里阴郁的柏树还要孤单。 今后我要何去何从?我得到了必要的——和没用的——资讯,在这场可能是我自行虚构的冒险苦行及神秘旅程中,我已经抵达终站。我人生接下来的片段,姑且称之为“未来”,将被隐蔽在黑暗之中,就像山脚下那个只有几盏灯光的桑帕札尔小镇一样,被世间遗忘,自绝于璀璨的夜生活、兴奋愉悦的人群,以及灯火通明的街道之外。但是,当一只狗对我不停狂吠着该办正事了,我走下山丘。 等待那一班巴士把我带回充斥着银行、香烟和汽水的广告看板,以及电视机的喧嚣花花世界时,我漫无目的地望着这个位于世界尽头小镇的街道。如今,我已不再对探寻世界、探寻那本书和自己人生的意义及真谛,抱持任何希望,也不再有渴求。我发现,自己身处逍遥自在的人群中,不会明示什么,也不会暗示或意有所指。从一户人家敞开的窗户望进去,我瞧见那家人齐聚一堂,正在吃晚餐。人们就是这么过日子,和你所知没有差别。我看见清真寺墙上钉着一张海报,注载古兰经读经班的时间表。在有凉棚的小餐馆,我不经意发现,支流牌汽水依旧在这里不屈不挠地抵挡可口可乐、百事可乐与史威士等外来品牌的入侵。我望着对街脚踏车店前方正借着店内光线调整车胎的修理工人,他身旁的朋友边抽烟,边跟他闲扯。我怎么会认为他们是朋友呢?他们或许在冲突中闹翻,彼此怀恨在心、愤恨难平。但另一个可能性是,他们不是极端有趣,也不是绝对无趣。觉得我太悲观的读者们,让我把话说明白,坐在有凉棚的小餐馆里,我宁愿多看他们几眼。 巴士来了。我怀抱着上述感触,离开了桑帕札尔。我们绕啊绕上崎岖的山区,焦躁地听见煞车嘎嘎作响,驶向下坡路。因军方巡逻站之故,我们的巴士多次被拦下,大伙儿得掏出身分证件检查。当我们出了山区和军队管区,不必再验明身分,巴士逐渐随性加速,疯狂失控地疾驰在漆黑的宽广平原上。我的耳朵开始认出这首由引擎咆哮声及轮胎快活抖颤所合奏的乐曲。 或许因为这辆巴士是嘉娜和我以前搭过的噪音大、老旧但坚固耐用的玛吉鲁斯公司硕果仅存的一部车;或许因为我们的车行驶在高低不平的柏油路面,车胎每秒钟转动八次,制造特殊的呻吟音效;或者因为我的过去与未来在紫灰色的荧幕上演,叶斯尔坎片子出品的影片中,互有误会的爱侣落下眼泪——说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怎么搞的”的台词;也可能因为某种本能引导我发现人生潜藏的机遇,我坐在三十七号座位上——或许因为斜靠在她曾经坐过的位子上,我看见深暗天鹅绒般的夜色,这过去也曾出现、既神秘又吸引着我们的景象,仿佛如光阴、梦想、人生,以及那本书一般,永远没有尽头。当比我还悲情的雨水开始啪嗒啪嗒打在车窗上,我整个人仰靠在座位上,沉溺于记忆和乐曲里。 雨势开始加大,和我心中渐增的哀伤不相上下。夜半时分,它转成了倾盆大雨,挟带着猛扑向巴士车身的强风,以及我脑海中绽放的悲情之花,还有同样色调的紫色闪电,凶掹来袭。雨水从车窗渗入座椅,老旧的巴士经过一座加油站,但在豪雨和大水肆虐的泥泞村落里,根本看不清楚。巴士放慢速度,转进一处休息站。我们沐浴在恋恋记忆餐厅的蓝色霓虹灯光晕中,疲惫不堪的司机宣布:“这里是强制停车的休息站,休息三十分钟。” 我不打算离开座位,只想独自观赏我称之为“我的回忆”的悲伤电影。不过,骤降在玛吉鲁斯公司巴士车顶的雨势太猛烈,放大了心中的悲戚之情,我恐怕承受不住。和其他乘客一样,我以报纸和塑胶袋遮住头,弯身跳上泥泞的地面。 我想,身处人群中,对我或许是好事;我会喝点汤,吃个布丁,分心去享受人世间真实的满足。因此,与其激动地审视已成过往的人生,或许我应该打起精神,调高脑中的理性电波,集中精神在眼前延伸的道路上。我向上跨了两个台阶,拿手帕擦干头发,走进弥漫油烟和香烟气息、灯火通明的室内。我听见一阵令我震撼的音乐。 就好像体弱多病的人会感受到自己即将心脏病发一样,我记得自己无助地挣扎,意图采取防御措施,打倒当前的危机。但我要怎么做?我没办法要求——可以吗?——人家关掉收音机,只因为嘉娜和我当初各自出车祸后初次巧遇时,我们手牵手听着同一首歌。我不能大声呼喊,要他们取下墙上的电影明星照片,只为了自己和嘉娜在如假包换的同一家恋恋记忆餐厅,曾经愉快地看着这些照片,笑着一块儿用餐。由于口袋里没有任何能够对抗心脏问题的亚硝酸盐锭,我只好在托盘上盛了一碗扁豆汤和一点面包,还有一杯双份茴香酒,退到角落一张桌子那里。当我以汤匙搅拌热汤时,咸咸的眼泪开始点点滴入汤里。 别让我成为模仿契诃夫的那些作家,他们放下人类的尊严,企图抽出我的痛楚,以便与所有读者共享;我应该像个东方作家,借机说个寓言故事。简言之:我渴望离群索居,我有个与众不同的目标。但在这里,这被视为永远无法获得原谅的罪。我告诉自己,我从小时候读过的雷夫奇叔叔漫画作品中,做了一个不真实的怪梦。所以我再次思量,喜欢撷取故事寓意的读者,到底会怎么想;童年时期的读物,让《新人生》注定对我影响甚剧。但我和昔日的说故事高手一样,自己也不相信故事有其寓意,因此我的人生遭遇,只能成为我自己的故事,而且无法平息我的苦痛。这个残酷的结论,很久以前我就猜到了,但现在才渐渐领悟。听着收音机流泄的音乐,我无法控制地落下泪来。 我知道正在喝汤、狼吞虎咽大吃肉饭的同车旅客,对我的失态一定不会有好印象,所以偷溜进厕所。我打开水龙头,有些暖意的混浊自来水飞溅而出,打湿了我的脸,也湿透我的衣裳。我从容地指了指鼻子,然后回到餐桌旁。 没多久,当我以眼角瞥向同车乘客,看见同样用眼角偷瞄我的同车乘客脸上,透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此时,一个刚刚也偷窥我良久的年长小贩,拎着一个草篮走过来,直视着我。 “放轻松!”他说:“这一切将会过去的。来,拿几颗薄荷糖,无论有什么苦恼,吃了会让你好过点。” “多少钱?” “不,不用,这只是我送的小礼物。” 被这样一位好心肠、仿佛拿糖果给街上哭泣小孩的“大伯”一安慰……我像那个拿糖的孩子一样,望着这位卖糖“阿伯”的脸,心中满怀愧意。称他大伯,只是语意用法,或许他年纪没比我大上那么多。 “今天咱们都被打垮了,”他说:“西方势力吞没了我们,顺道伤害我们。他们侵入我们的汤、糖果、内衣;他们毁灭了我们。但是总有一天,也许是一千年以后,我们会揭竿复仇;我们会把他们从咱们的汤、口香糖,还有我们的灵魂中驱逐出去,终结这场阴谋。现在,吃下这颗糖果吧,莫作无谓后悔。” 难道,这就是我寻找许久的慰藉?我不知道。但是,就像街上哭泣的孩子,认真听完好心人说的故事之后,我开始思考他的安慰之词,回想起早年文艺复兴时代作家,以及艾祖隆的依斯马依·哈基均曾经讨论过的观念。我想到了抚慰自己的方法。我思忖他们所谓“悲伤,是一种由胃传送到脑部的物质”的想法,决定多注意眼前的食物。 我把面包撕开扔进汤里,再舀起来吃,小心翼翼啜饮着茴香酒,又要了一片甜瓜。我像个担心自己胃有毛病的谨慎老头,把注意力转移到食物和饮料上,直到上车时间已至。我登上车,坐在原来的位子上,想着这件事再明显不过了:我想把平常喜欢的三十七号座位,连同所有与过去相关的一切,全部抛诸脑后。 我睡得像婴儿一样沉,这一觉睡得漫长,没有被打断。我醒来时,已近破晓,巴士开进一个现代化的休息站,堪称回到文明社会的前哨。看见墙上张贴的银行及可口可乐广告中那些漂亮又合我品味的美女,还有月历上的风情,以及五彩缤纷、花俏地诱惑我的广告,加上玻璃柜中溢出圆形面包外的多肉“汉堡”,都令我心旷神怡。室内一隅,有个标志机灵地写着:“自助式”,在冰淇淋的图案上,时髦地出现唇膏红、雏菊黄和梦幻蓝三色。 我为自己倒了咖啡,坐在角落。在这个采光明亮的地方,三架电视正在播放节目。我看见一个打扮漂亮的小女孩,她没办法将装在塑胶瓶里的新品牌番茄酱倒在薯条上,还得劳动母亲帮忙。我桌上也摆了一瓶同是“美味牌”出品的塑胶瓶装番茄酱,瓶身上的黄色字体向我保证,如果三个月内集到三十个瓶盖寄到下列地址,就有机会参加抽奖,得奖者可以去佛罗里达迪士尼乐园畅游一星期。不过,瓶盖很难打开,刚刚那个小女孩最后虽然成功了,却也弄得一身脏。现在,中间那部电视播放的足球赛里,有一队进了球。 我看着电视播放进球的慢动作,其他男人不是坐在桌边,就是排队买“汉堡”。这个画面让人感觉乐观主义一点也不是表面工夫,而是非常理性的想法,因为它与在前方准备以待的人生那么相称。我喜欢看电视转播的足球赛,星期天懒懒地窝在家里,偶尔傍晚喝得醉醺醺,带女儿去火车站看火车,试吃各种新品牌番茄酱,读书,和妻子聊八卦及做爱做的事,一口口抽着烟,心境平和地坐着,像现在一样到处喝咖啡,还喜欢其他好几千种事。如果好好照顾自己,能够活得久一点,例如像那位以七姐妹星团命名的牛奶糖制造商一样,那么,我几乎还有半个世纪的光阴好好享受这些事带来的快乐……这一瞬间,我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渴望,我想家,我想妻子和女儿。我幻想着,星期六约中午回到家之后,要怎么陪女儿玩,要在车站的糖果店买什么给她;到了下午,她在外头玩耍时,我和妻子要真枪实弹、热情如火地认真嘿咻,然后一家大小一块儿看电视,在女儿身上哈痒,一起笑开怀。 这杯咖啡真的令我清醒过来。天将破晓前,一阵深浓的寂静突然涌向巴士,除了司机之外,车上唯一醒着的人,就是坐在他正后方偏右的我。我嘴里含着一颗薄荷糖,双眼睁得斗大,凝视着横越无垠大草原、铺着柏油的平坦道路,专注地望着道路中线上一条条破折号,以及偶尔飞掠的卡车车灯,性急地等待黎明。 不到半小时,我便开始在右侧窗上辨出了清晨到来的讯息,这意味着我们正朝北行驶。天地交会处的轮廓起初还很模糊,朦朦胧胧。接着,天地接镶边缘呈现一缕光亮的绯红色彩,但漆黑的天空只缺了一角,不足以照亮整片大草原。那道透出的深红色弧线是多么优美、多么细致、多么不凡,让这辆不屈不挠、野马般在黑夜中强行穿越大草原的玛吉鲁靳公司巴士,以及它搭载的乘客,全部一头裁进某种无法自制、习惯性的狂乱状态,但没有人发现,连司机也未曾察觉。 几分钟之后,自地平线放射而出的微弱光芒已经渐渐转为深红,东方的深暗云层,从下方到边缘地带,似乎也被照亮了。在微弱的光线中,我看着那不可思议的形状,这才了解,就是这一大片凶猛的云层导致雨势彻夜拍打着巴士车顶:由于大草原仍笼罩在黑暗中,我可以借巴士的微弱灯光,看见自己的脸和身体反射在正前方的挡风玻璃上;与此同时,我看见那道神奇的红晕、不可思议的云层,以及公路上一节接一节不断重复的中线。 在巴士大灯的照射下,望着不连续的公路中线,让我联想到诗歌的叠句。同样的叠句,从这部疲倦巴士上每一个困顿而沮丧的乘客灵魂深处扬起,轮胎以同等的节奏转动,引擎以相同的步调运行,人生亦以同样的节拍反覆再反覆。这人生的话题,也在公路电线杆上不断重复:人生是什么?是一段光阴。光阴是什么?是一场意外。意外是什么?是一个人生,一个新的人生……。这就是我的叠句。但同时,我正纳罕,大草原蒙胧的树影或羊圈的阴影要到什么时候才看得见,我反射的影像何时才会从挡风玻璃上消失。就在那神奇的一刻,巴士内的灯光与窗外光线处于均势的同时,一阵强光,突然照得我眼花目眩。 在那道出现于挡风玻璃右侧的陌生强光中,我看见了天使。 天使和我若即若离。即使如此,我还是心中雪亮:这道深邃、明晰的强光为我而来。即便玛吉鲁斯公司巴士全力朝大草原奔驰,天使依旧离我不远不近。明亮的光线,令我无法确实看清天使的相貌,但是心中浮现的嬉戏、灵活和自在感受,都让我知道,自己认出了天使。 这天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波斯细密画中的天使典型,不像牛奶糖包装纸上的天使,同样不像影印的天使图样,甚或不像这些年来我梦中盼望聆听她声音的那位天使。 在那瞬间,我渴望开口,和天使说话……或许,因为我心中仍感受到隐约的趣味与惊喜之故。但我没有发出声音,开始焦躁起来。从看见他的第一刻起,我所感受到的友爱、吸引力与温柔,仍然在内心活跃。我希望从这些感受中找到心灵的安宁,以为这是长久以来自己期待的一刻;但是,为了减轻内心那份滋生速度超过车速的恐惧,我盼望这一刻能为我带来关于光阴、意外、平静、写作、人生与新人生的解答。 天使依旧无情冷淡,又令人吃惊。并不是他甘愿如此,而是因为除了见证,其他他什么都不能做。美妙曙光中,天使看见我困惑、焦虑地坐在前排座椅上,搭乘锡罐般的玛吉鲁斯公司巴士,穿越天色已半亮的大草原,如此而已。我感受到一股无法忍受的残酷力道,已经不可避免地袭来。 当我本能地转向司机,看见一道离奇的强光汹涌袭向整片挡风玻璃。两辆卡车在离我们约莫六、七十码外互相超车,远光灯都对着我们,很快就要撞上我们的巴士。我知道,意外已无可避免。 我忆起多年前车祸生还后那份期盼安详的心情……犹如电影慢动作重播的车祸后转变的心情。我忆起那些无关紧要、忙禄无忧的同车乘客,仿佛我们在天堂共享美好时光。不久,所有熟睡的乘客都会醒来,幸福的尖叫声与放肆的哭喊将画破清晨的宁静;而在两个世界的入口,我们会像处在无重力的太空,发现永恒这笑话的确存在,我们会一起困惑与激动地发现带血的内脏、四溅的水果、断裂的尸体,还有从破损皮箱中四散飞落的梳子、鞋子及童书。 不对,不能算全体一块儿发现。因为能在这非凡时刻逃过接下来这场惊人骚乱而生还的幸运儿,将是坐在后半段座位的乘客。至于我自己,躲在前排座位里,直视着逼近的两辆卡车照射的强光,我因恐惧和惊奇而为之目眩。这情景,犹如当年望着那本书中轰然冲出的奇特强光一样,我很快就会被送到另一个世界。 我知道,这将是我人生的终结。但是,我只想回家;我一点都不想死,也不想跨入另一个新人生旅程。 伊斯坦堡,一九九二年至一九九四年 [1]?Anastasius I,东罗马帝国皇帝,四九一年至五一八年间在位。 [2]Marlene Dietrich,1904~1992,德国性感女星,作品包括《蓝天使》、《纽伦堡大审》及《维纳斯女神》等。 [3]Heinrich Mann,1871~1950,德国文学家,汤玛斯·曼之兄。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